不分昼夜永远都在发光的高耸电视塔，站在其上如同站在世界中心可以观看万千浪潮从自己面前涌过。即使我真的站在上海外滩，我心目中依然有着与面前这个石头铺地的灰白色上海不同的上海，一个金光闪闪的上海，我坚持认为后者才是真正的上海。这个想象中的上海，比那个现实的上海更令人着迷，也更符合更多人对那座城市的期待。事实上每年上千万的旅行者来到上海，其首选目的地便是那个他们从小就认为是黑帮豪侠日本间谍俄国公主与江南美人时刻出没其间的外滩。一座只是地图上一个圆点的城市，亿万人从未亲临其地却对其熟知如自己亲历的梦境。

    在东亚大陆，这样激发人类集体热情和想象的城市，北京是一座，另一座便是上海。张闳的随笔评论集《欲望号街车》中的欲望号街车所穿梭经过的城市上海，在街车行驶路径的街景中被勾勒出了一张属于它的欲望地图。这辆街车所带来的街景，有着从1920、30年代的上海都市欲望到1950、60年代集体操集体制服的迅疾转换。但恰恰因为其后年代中的集体压抑，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成为了一个被急速发酵和膨胀的想象容器，在那里一切皆有可能。

    因此，上海，是永远都处于回忆、欲望和想象中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仿佛来自另一个宇宙的自由乌托邦。在那里，曾经有近千家大大小小的电影厂，只要有摄影机，你便可以拍电影。曾经有上千家电台同时播报。每个不同的社区和人群都可以开办自己的报纸，犹太意第绪语报纸和俄国流亡者文艺刊物街头随意可见。这恍若隔世的世界，便是那个成为想象和回忆源头的上海，一个自由行动成为权力的自由世界。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两手空空但满腔热血的许文强会成为一场大戏的主角，人的热情、野心和生命力会成为可赞赏的力量。而这么一个黑帮英雄恰恰也是在那些集体压抑的人群被观看谈论和想象中才变得血肉丰满，无论其虚构的背后是否真有其事，因为即使真有其事也都无可挽回地成为了传说。与北京甚至香港台北不同，上海是一座经历了一场巨大断裂的城市，尽管石头建筑还在，但生活于其中的人类早已不是同一人群。唯一连接着他们的，是对于江河奔涌的入海口面对整个未知而自由的外部世界的澎湃欲望。但张闳所独特与精细的所在，便是他不单注意到了上海作为一座刺激和敞开人类欲望的城市，同时在某个时期也是一座欲望被秘密地加以调控的空间机器。在外滩建筑群的国有化和所谓江边情人墙的改造，原跑马场成为人民公园，都是对欲望稀释和加以调控的空间作品。

    上海话题之外，《欲望号街车》还涉及鸡血疗法、健身操、咳嗽等等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这是一本难以归类的书，其作者张闳是一个难以归类的作者。他在中国学界最早以诗学细读的方式逐字逐句解读鲁迅散文诗《野草》，并将“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解读为一种黑暗而带有强迫症意味的重复施虐经验（身份之一：文本细读专家，崛起于1990年代的文学批评家），一个将城市也当作小说和人类欲望密电码的情报破译员（身份之二：同济文化批评所所长，文化批评家），一个将血吸虫病，肺痨和SARS当作文化和政治风向来解剖诊断的医生（曾经的职业：外科医生）。因此，在该书中，上海城市空间中的欲望和对欲望控制的这场延续了近百年的角逐之外，你还会看到从咳嗽到中国结到广播体操，都被张闳解读成为了种种潜藏的精神结构或意识形态在日常生活这张皮肤上的并发症候。
 

原文刊载《晶报》http://jb.sznews.com/html/2012-04/22/content_2015574.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