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张知依
写作是提炼出内心中重要的东西,给自己一个交代要倾听别人的故事,因为生命是在互相碰撞中闪出火花 故意把文字弄得漂亮,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最大的危险 ——李华
在美国,创意写作已经发展成高等院校的一个专业,其中包括四个部分:非虚构写作、诗歌、小说、戏剧。教师鼓励学生创作,通过创作和阅读彼此的作品培养年轻作家。在中国,这门课程刚刚起步。中国人民大学青年教师李华是创意写作课的老师,教授非虚构写作。2004年她获得美国南加州大学创意写作终端学位,回国任教。据说,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位华人获得该学位,另一个是作家严歌苓。
哪来那么多千篇一律的“真情实感”?
在中国,几乎人人都认识“李华”。
“假如你有一个朋友叫李华,请写一封信给他……”这通常是英语考试作文题目的开头,多数学生会在脑海中搜索到背诵过千百遍的句型,条件反射般地默写出相同的故事:最难忘的一件事是和来自美国的同学去公园玩,最难忘的一个人是带病坚持上课的老师……
那么,面对千篇一律的作文中的“真情实感”,真实存在的李华老师,作何感想?
李华说,她理解中国学生的难处,为了分数,集体选择说谎,而且还要说得漂亮。但她希望同学们能自由写作,用笔写出藏在心底的,属于自己的故事。从2006年起,她给英语文学方向的本科生开设了创意写作课。
她把自己在美国南加州大学留学时习得的非虚构写作的专业知识,连同多年来积累下的教学心得,还有自己的真诚一起酝酿成《写出自己心灵深处的故事——非虚构创作指南》。她想告诉每个人:写作不是作家的专利,普通人可以用写作提炼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
真实,是非虚构写作的核心,从心出发,勇敢地写
2006年李华第一次给学生布置创意写作的作业:“请写封信给我”。这项作业唯一的要求是:没有要求,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学生Alexis在信中说,他从小的梦想是做一个作家。但是多年来的应试教育和作家梦本身早已变成囚禁他表达的牢笼。他曾经也像很多同学一样,相信写应试作文就是戴着镣铐跳舞,以为只要离开以考试为导向的写作,就可以真正自由。“但是长期过度谨慎的写作训练,早已经让我的翅膀僵硬,连想飞的愿望都没有了。”他甚至已经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写作?!”Alexis说,他已经不再追求做一个作家,仅仅是希望能够找到最初写作的灵感。“我只想写点东西,以后回忆起来,是美好的。”
李华一直珍藏着这封信,因为这封信不经意间写出了她自己的故事:李华儿时当作家的梦想在应试作文的条条框框里失却色彩,直到大学三年级遇到恩师兰达夫人。老师让她自由写作,可她什么都写不出来。兰达鼓励她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信笔由缰,把想法具体地写出来。她对着青岛郊外的远山发呆,突然,一个故事出现了。她在白色的A4纸上写下自己的童年,小时候去邻村看电影《穆桂英挂帅》的经历。“走了很长的路,嗓子都喊哑了。最后胜利地看到那场电影。”她一笔一笔写下当时的感觉:“坐在泥地里,脸上挂着泪痕。”如果不是借着自由写作,这些尘封了十多年的感觉她不会再想起来。这个故事和她以前写过的所有快乐童年的经历都不同,因为所有的情感都是真的。
这份真实,是非虚构写作的核心:让写作者从心出发,勇敢地写,把心里那个强烈的信息充分地表达。
李华知道,即便是对于经受过专业训练的自己,完全敞开心扉地写,也会恐惧,就更不要说那些把写作放在神圣殿堂的人了。所以她花了很长时间鼓励别人,她告诉课上的同学、写作坊中的人和自己的读者:写作不是阳春白雪,更多的是把一生中最难忘的事写出来,给自己一个交代。“我觉得如果每个普通人能够把那个重要的时刻、事件或者人写出来,就是最珍贵的。因为这是我从自己的生命当中提炼出来的,不管别人看到或者没有看到,这都是我心里别人夺不去的宝贝。遇到困难也好,或者完全看不清未来的时候,都会从中获得很大的力量。”
从自由写作、回应写作到回忆录写作
2014年初的读者沙龙,李华展示了自己的创意写作教学体系,从自由写作、回应写作到回忆录写作。李华穿着印有中国人民大学标识的红色帽衫,梳马尾辫,像个学生。
创意写作的第一课是自由写作。李华给大教室里的100个人布置了一道题:“现在请大家以‘马’为开头,自由写作。”教室里人很多,笔尖和纸张摩擦出很大的声响。通常,李华授课的班级不会超过15人,“外国的创意写作工作坊都是很小的规模,这样能保证教师和每个写作伙伴敞开心扉地交流。”而这次沙龙的目的是让更多人了解真实表达的快乐。
5分钟后,人们写出了长短不同的文字,李华邀请大家发言,请他们念出纸上的故事。
“我的姐姐姓马,从小她都是我成长里的阴影。”
“我一直以为自己属马,后来才知道我真实的属相是羊,妈妈说属羊命不好,一直骗我。这个善意的谎言里,有妈妈对我的爱。”
“第一次骑马的时候,体会到草原的辽阔,在马背上飞驰,我知道了自由。”一个外国女生用英语说。
每段分享之后都有掌声。
李华鼓励大家把每一篇自由写作的成果都留下来,即便写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愚蠢,但过一段时间就会发现其中的感动。“想到什么写什么的时候,是情感的驱动,这个力量是真实的。我们都非常喜欢做自己的审判官,用一种非常冷酷的、非常糟糕的眼光去看自己的作品。但是很多时候,批判自己其实并不正确,而且理性会让感情减弱。”
之后的课程是回应写作,练习的例题是“小马过河”的故事。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大爷举手发言,他是李华在课外为普通人开设的草根写作坊的一员,他很激动。“我想起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上世纪70年代,当时村里的广播里放了林彪逝世的消息,接下来又听到小马过河的故事,在那个满是语录的年代里,我第一次意识到,也许所有事情都要自己思考。”老大爷竟然有些哽咽。
李华说,回应写作能培养一个人的耐心,去倾听别人的故事。“全心全意欣赏的过程,是这个非常忙的时代里每个人都需要的。别人讲出的痛苦,我们一分钟都听不下去。在这样繁忙的过程当中,我们错过了那个人生命当中最宝贵的,也错过了自己最宝贵的。倾听之所以重要,因为生命是在互相碰撞当中,才能够闪出火花。”
在自由写作中敞开心扉,在回应写作中聆听内心,都是在为“回忆录写作”做准备。李华说,回忆录不是老年人或者名人的专利,而是每个人回溯既往,在伤痛中找到医治,找到生命力的过程。
李华记得自己教过一个学生,在动笔之前,决定写父母离异给他带来的痛楚。李华否决了这个想法。“确定主题再写,可能就搞错了,因为写着写着,不自觉地就会要尊重这个主题,那就要考虑很多事情。回忆录更要需要自由地把生命感触写出来。你会发现很多生命的线索暗含其中。”
之前的训练都是心无旁骛地写,而“回忆录”阶段则要不断地修改。李华说,回忆录写作是要有核心的,所有的修正,都是为了核心更清晰,或者说是更深层次的找寻,寻找真正牵扯生命的东西。修改不是文字上的编辑,更不是在语言上找格调。“故意把文字弄得漂亮,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最大的危险,这会让你的故事变成一个很闪亮但是虚空的壳。这里面没有真正的生命力,像是一个洋娃娃。”
在写作、教书的过程中,李华渐渐觉得:文学是不该设门槛的,文学应该是一个盘子,里面包裹着真实的生命。即便是要创作虚构作品,也要从有血有肉的地方入手。她也是这样告诉那些急于创作虚构作品的同学:先放慢脚步,看看自己心底的情感和故事。
“写作或者表演,应该让自己到地上完完全全地谦卑下来,把自己这颗心敞开给你们看,我的血、我的眼泪都流在你们面前。我经过这样的路途,这样的流泪谷,才到达了一个拥有丰盛的生命的地方。”
李华的书,封面用了她本人的照片,厚厚的棉衣上落着雪。尽管被裁去了半张脸,但能从她坦诚的笑容猜出她目光眺望的方向——人性中宝贵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