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孙山（自由撰稿人，广东惠州）
1820年，非洲阿桑特国王奥塞·本苏在会见大英帝国使节约瑟夫·杜皮依时，这样质问道，“多年前，伟大的(英国)国王喜欢贸易，远胜于今；许多船来到这里购买象牙、黄金和奴隶。但现在他不许船只像以前那样来此，只准买黄金和象牙。这让我疑惑，现在像朋友一样对我说真话吧，国王为何这么做?”
上述的故事出自美国历史学家丽莎·A·琳赛的著作《海上囚徒：奴隶贸易四百年》，作为一本讲述从16世纪早期到19世纪晚期跨大西洋奴隶贸易的通俗读本，该书不乏此类可读性的史料。这条史料不仅仅是有趣，它涉及到世界近代史最为罪恶的奴隶贸易体系中的买卖双方———非洲当地的政治力量(国王、部落领袖)与欧洲奴隶商人，他们交易的商品是作为劳动力的“人”。然后，奴隶被运到大西洋群岛、美洲，卖给种植园园主和矿场场主。
把人当成买卖商品的奴隶制，广泛存在于人类历史各个时期和世界各个地区。而《海上囚徒》讲述的这场蔓延四百年之久的奴隶贸易，则是始于“地理大发现”与资本主义扩张。15世纪，当欧洲人到达大西洋群岛和美洲时，就开始屠杀、征服、奴役当地人，建立起殖民地开采矿物与大面积种植甘蔗。当然，他们也在西非登陆，但由于军事征服并不顺利，就转而从事象牙、黄金和奴隶贸易，不过当时购买的奴隶数量并不多。然而，随着美洲土著人口的锐减(欧洲人除了带去血腥的屠杀，还带去了传染病和寄生虫病，而美洲人的免疫系统缺乏相应的抵抗力，死亡频发。比如，1518年天花席卷加勒比地区，到1540年，加勒比的泰诺人已经从几百万骤减到几千人)，欧洲人从西非运走的奴隶越来越多，真正的奴隶贸易开始了。
欧洲人购买奴隶的原因，除了种植园园主以及矿场场主对劳动力的需求外，还有从贸易中获取暴利奴隶商人的积极参与，人类贪婪的本性在资本主义扩张期可以无所顾忌地爆发。但非洲人为什么要出售奴隶呢？当时的塞内冈比亚、塞拉利昂、向风海岸(今利比里亚和科特迪瓦共和国、黄金海岸(今加纳)、贝宁海湾(今多哥沿海、贝宁共和国和尼日利亚西南部)、比夫拉海湾(今尼日利亚东南部和喀麦隆)、中非西部和东南非洲等地区，王国、部落林立，战乱不断，掠夺战奴、出售奴隶是他们一贯的做法。其实除了战奴，还有其他的奴役方式。《海上囚徒》披露了18世纪一位在非洲生活的葡萄牙医生信件，信中说到在安哥拉，债务人或者通奸犯，以及偷窃或取走他人东西，一经查实，都会被判奴役；当某人被判奴役，他可以指定亲属代替其为奴；贫穷的家长经常出售自己孩子为奴；另外，海盗也绑架自由民到奴隶市场变卖为奴。由此，可以看到奴隶贸易在非洲当地本也是司空见惯之事。但是，跨大西洋奴隶贸易无疑促使了非洲部落之间的战争频发，因为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给欧洲商人提供奴隶商品，以换取各种奢侈品和金钱。然后，国王和部落领袖再用金钱购买西方人的枪炮来进行下一场战争，这种恶性循环，让非洲陷入了难以自拔的迷醉和苦难之中，对西方的依赖性也在不断加强，所以当英国实行废奴贸易时，才有开头说到的阿桑特国王的质疑。
尽管可以指责这些非洲国王、部落领袖的无知与凶残，但必须看到西方人才是奴隶贸易的主导者。事实上，他们也是奴隶贸易的终结者。历史学者埃里克·威廉斯指出，奴隶制度和奴隶贸易的利润促进了英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而正是这一经济体系反过来终结了奴隶制度。《海上囚徒》详细地介绍了废奴运动的过程，从中可以清楚看到，现在所说的人权、道德在当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历史的转折往往是由利益的衡量所决定的———1807年，“废奴主义者以奴隶贸易只能帮助英国当前及未来的竞争对手(法国)为由”，促使废奴贸易法案在议会通过。当一种观念逐渐深入人心时，奴隶制遭到普遍厌恶时，其末日也即将来临，欧洲各国纷纷立法废奴贸易。不过，19世纪奴隶贸易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以走私的形式存在。虽然书中对奴隶走私涉及不多，但从关于正常贸易奴隶船的描述就可以想到，那肯定是更为悲惨的人间地狱。在正常贸易时期，奴隶在海上要遭受两个月这样的痛苦———“囚徒在船舱里，只能躺着不动，紧靠他人，如同橱柜里的勺子，不能坐也不能动”。从16世纪到19世纪，“大约1250万非洲俘虏从非洲上船，1080万人活着抵达美洲”，有170万生命葬生大海。由于丧失大量的人口和长年的战乱，时至今日非洲依旧在贫困中挣扎，这何尝不是奴隶贸易所带来的恶果？
究竟谁应该为奴隶贸易负责？非洲国王、部落领袖？欧洲的奴隶商人？美洲种植园园主、矿场场主？从废奴运动起，西方白人开始反思奴隶贸易，赔偿、道歉，一直持续到当代。《海上囚徒》中提到诸多例证，比如2006年6月，英国第一位奴隶商人约翰·霍金斯的后代，身着枷锁，跪在2.5万名非洲群众面前，西方白人似乎已经把这场奴隶贸易当成了他们的原罪。当代西方，任何种族言论都会遭受到抵制，甚至有些神经过敏的迹象。这正说明，种族主义的阴影依旧笼罩。《海上囚徒》回望历史，它所要显现不单单是罪恶，或者道德上的反省，人类携带着过往的历史前行，文明不该成为借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