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梁衡
这套书名为“经典”,不是书中的文章经典,是文章所写的人、事、景、情、理堪称经典。
什么是经典?常念为经,常数为典。经典就是经得起重复。常被人想起,不会忘记。
常言道:“话说三遍淡如水。”一般的话多说几遍人就要烦。但经典的人和事,人们一次又一次提起,一代代地说;经典的美景,人们一游再游,一看再看;经典的书,人们一遍遍地读,一代代地读。一首好歌,人们会不厌其烦地唱;一首好曲子会不厌其烦地听;一幅好字画挂在墙上,天天看不够。许多人都在梦想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作品成为经典,好让历史记住,实现永恒。但这永恒之梦,总是让可怕的重复之手轻轻一拍就碎,它太轻太薄,经不起念叨第二遍。倒是许多事,无心插柳柳成荫,不经意间成了经典。说到“柳”,想起至今生长在河西走廊上的“左公柳”,100多年前,左宗棠带着湘军去平定叛乱,收复新疆。他一路边行军边栽柳,现在这些合抱之木成了历史的见证,成了活的经典,凡游人没有不去凭吊的。“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这是中国革命的三大法宝,是中国共产党打天下的经典。1939年陕北公学的一批学生毕业要上前线,毛泽东去讲话说:《封神演义》中姜子牙下山,元始天尊送他三样法宝:打神鞭、杏黄旗、四不像。今天我也送你们三件宝: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经典就这样产生了。莎士比亚有许多话,简直就是大白话,比如:“是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还有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些话被人千百次地重复和模仿,还是感到新鲜。就是《兰亭集序》,也是在一次普通的文人聚会上,王羲之一挥而就的。当然,经典也有呕心沥血、积久而成的。像米开朗琪罗的壁画《末日的宣判》,一画就是八年。不管是妙手偶成,还是苦修所得,总之,它达到了那个水平,后人承认它,就常想起它,提起它,借用它。它如铜镜愈磨愈亮,要是一只纸糊灯笼呢?用不了三五次就破了。
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原因有三:一是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二是上升到了理性,有长远的指导意义;三是经得起重复。
经典不怕后人重复,但它的造就绝不是对前人的重复。
文化的发展总是一层一层,积累而成。在这个积累过程中要有个性,能占一席之地必得有超出前人的新创造。比如教师一遍一遍讲数理化知识,如果他只教书而不从事科研,一生也不会造就数学或物理科学方面的经典。因为只有像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像伽利略发现了重力加速度,像爱因斯坦提出了相对论等才算是科学发展史上的经典。毛泽东创立了农村包围城市理论,邓小平创立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等,这都是中国革命和建设的理论经典。它是创新,不是先前理论的重复。
经典又是绝后的,你可以重复它、超越它,但不能复制它。
后人时时想起、品味、研究经典的目的是为了吸收借鉴它,以便去创造自己新的经典。就像爱因斯坦超越牛顿,爱翁和牛顿都不失为经典。齐白石谈到别人学他的画说:“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因为每一个经典都有属于它自己的时代和环境的个性烙印。哲学家讲,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比如我们现在写古体诗词,无论如何也不会达到李白、李商隐、李清照的效果。岂但唐宋,就是郭小川、贺敬之也无法克隆。时势异也,条件不再,经典是它那个时代个性化的标志,你只能创造属于你自己的高峰。唯其这种“绝后”性,才使它高标青史,成为永远的经典。
我们对经典的重复不只是表面的阅读,更是一次新的挖掘。
经典所以总能让人重复、不忘、总要提起,是因为它对后人有启示和指导价值。“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经典不只是一双锦绣鸳鸯,还是一根闪闪的金针。凡经典都超出了当时实践的层面而有了理性的意义,有观点、立场、方法、思想、哲理的内涵,可以指导以后的实践。理性之树常青。只有理性的东西才经得起一遍一遍地使用、印证,而它又总能在新的实践中释放出能量。如天然放射性铀矿一样,有释放不完的能量。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邓小平说:“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都是永远的经典,早超出了当时的具体所指而有了哲理的永恒。
总之,经典之所以经得起重复使用是因为它有丰富的内涵,人们每重复它一次都能从中开发出新的能量,就像一块糖,能嚼出甜味。同样一篇文章、一幅画或一个理论,能经得起人反复咀嚼而味终不淡,这就是经典与平凡的区别。一块黄土,风一吹雨一打就碎掉了;而一颗钻石,岁月的打磨却让它愈见光亮。
依照我对经典的理解,在写作中,我总是努力选择那些不朽的人、事、景、情、理。《红色经典·岁月留痕》的时间跨度有近百年,赞颂的是为中国革命和建设作出牺牲和贡献的人,他们堪称不朽;《蓝色经典·仰望星空》的时间跨度以千年计,记述的是一大批为中国和世界文化作出贡献的文化名人及经典名作,他(它)们已经退入历史,成为深邃的蓝色星空中的星辰;《绿色经典·名山大川》的时间跨度有上万年,描写的是祖国大地上的名山秀水,历代以来已不知为多少人所吟诵。
希望这些从过去岁月中打捞出来的经典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并由此享受文学的美感。
(作者为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