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6月17日《开卷八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通常我们研究自杀都觉得这是一个心理学的问题，可是涂尔干利用自杀却谈出了关于社会的议题出来，而我们这两天给大家介绍的吴飞，他就用自杀去研究出一个哲学问题出来。为什么自杀跟哲学是有关的，我们昨天就说到了。那些自杀触及到人对生命价值的看法，西方人从来都把自杀当成一个必须禁止严惩的东西，那是因为他们基于基督教的背景，相信人的生命是上帝赐予的，所以它是神圣的。

    而中国人虽然也会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是并没有严格的去管控自杀这个问题，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像屈原那种情况还不错。更重要的是中国人会把自杀看成是你孝不孝顺，你够不够尊重别的东西，别的价值的问题。因此在这里面，我们就要找到一个问题出来了，就是我们应该透过自杀去了解中国人心目中的生活，或者生命到底应该是什么？生活跟生命什么样才叫做好的生命？为什么有时候人们会为了觉得自己心目中的好生活而自杀，而其实这种自杀又是如何违反了中国人对好生活的想法呢？

    今天我给大家介绍一本书，仍然是吴飞写的一本书，这本书可能就是他在哈佛大学人类学的博士论文改写的，叫《浮生取意》，对华北某县自杀现象的文化解读。这本书其实是个见机于所谓华北某县的田野调查上面做出来的东西，“华北某县”其实书里面也说出来了，就是河北省的孟州县，但是也许是因为处于顾忌，一般就不把县名直接写在书名上面。

    在这里面，吴飞下去做一些田园考察，看了各种档案，做了很多的访问，（这）不容易，因为有很多自杀人的家属，哪会愿意跟你谈他们家人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自杀？但是他勉强还是能够找到很多很多的材料。

    首先，我们就先来讲，我们刚才讲的过日子的问题。他认为中国人所谓的好生活基础，就是过日子。中国人很爱把这个话放在嘴边，我们过日子或这日子怎么过，到底什么叫过日子呢？过日子就是在出生、成长、成家立业、生子、教子、年老、寿终，这一辈子中生活的状态。

    这个概念不包括任何附加的好坏善恶，可是它又不像西方人假定的那种自然赤裸裸的生命，为什么呢？因为中国会认为，过日子整个过程，我们描述的整个过程里面，所有的义务，所有的责任，所有道德上的东西，你都满足了，都做好了，这个才叫做过好日子。

    过不好日子的人，就是这个过程里面某种环节出了问题了。他就这么讲。然后我们再来探讨中国农村里面常常看到自杀出于什么现象呢？在这里面，他就提出往往都是因为受了委屈了。委屈和冤枉是不一样的，吴飞说。为什么呢？冤枉是属于公共领域的，比如说，你被官府冤枉了，你觉得法庭里面得不到公正的处理了，这时候你冤枉了，而委屈是什么呢？这里面就讲到，人的生命要在家庭生活中展开。中国人相信，人格是通过建立家庭来实现。另一方面，家庭不是一个机械的地点，包含着复杂的人际关系，每个头脑健康的人都愿过上好日子，也都愿意受人尊敬，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为什么呢？因为在这个家庭里面，我们会有很多的政治问题。家庭也有政治问题吗？有的。家庭的政治问题是什么呢？比如说，也有人迹关系，有人迹关系的地方就有政治，但是这个政治不像公共领域的那个政治，不像我们平常讲什么政治局委员那个政治。它讲的是家庭里面，人跟人关系，比如说，他考虑有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公正的对待，比如说，你婆婆对你媳妇好不好，够不够公正。你这么对他，他那么对你，这说得过去吗？我们不是常讲这种话吗？这种时候，我们讲的就是一种家庭政治里面的公正。

    然后吴飞就提到，家庭政治里面的委屈，常常并不在于一般的正义或者公平原则受到挑战，而是指所依赖，所预期的某种相互关系没有达到。你期盼你这么对老公，你老公会这么对你，这个所谓的公正不是政治学上讲我们的财产分配公不公正，投票权利分配公不公正，而是说你预期你这样子对你老公，晚上煮饭给他吃，她认为白天该怎么样。

    这是一种亲密和尊重的关系，不过情感和政治毕竟是两回事，会遵循不同的规律，二者虽然在起点和终点上合一了，我们还是不能把它们混为一谈。那么你对你老公很有情感，你对你太太很有情感，但是你们中间仍然有一些政治关系，又讲公不公正。当你觉得不公正的时候，你就受委屈了，而你受委屈的时候，受到想死，想自杀那一刹那，这就是表示，这个委屈很严重了。

    你虽然对你老公很有情感，你爱他，你对你太太很有情感，但是这时候，你觉得你受委屈不行了，你又有点怨他，于是你想死，这就是你的情感跟你的政治上面出现了张力了，对不对？然后吴飞就说，为什么现代的中国农村家庭的自杀的情况比以前严重呢？他就提到现代中国的家庭革命是中国这一百年来革命最成功、最彻底的一个方面。

    比如说，以前的家族制度被打破了，男女平等基本上实现了，家庭中的父权统治也不复存在了，可是这里面出现一个什么问题呢？就是过去那种所谓的封建家庭，父权制度里面有一套礼法，这就是所谓的儒家秩序。其实我们刚才这么数下，你会发现，吴飞对中国家庭生活和对中国人过日子，什么叫过得好的理解是一种非常儒家哲学式的理解。儒家就把一个人看成是一连串的过程，从小孩该怎么做到老了，临死前该怎么样，每一个步骤都有些义务和责任，你都把它们做好，然后你陶冶起自己的人格，最后就会很好了。

    可是这里面，他就说到这样的一种想法，这样的一种礼法、礼教的秩序也被革命掉，也就是说我们现代的家庭有亲情，有亲密的情感，也有政治，可是这两者会发生张力，你会觉得受委屈。以前就有套礼法在中间调节，教你怎么办，可是现在这个立法没有了断了，赤裸裸的让情感上的亲密关系跟家庭里面政治公正的问题冲突起来，于是很多人就会觉得我受了委屈，排解不了，我就要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