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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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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兄弟在美国的日子
书号:_148847_
著者:   朱国华      
责任编辑:刘汀
成品:__32开 148*210___页数:_356___
纸张:         
装祯:平装
出版时间:2012-03-31
定价:35.00__
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 本书卖点
★上海人在美国所遭遇的种种生活趣事和学术轶闻,学术版的《北京人在纽约》
★内容轻松幽默,语言充满现代感,让读者莞尔一笑之后略有所思
★东方视角,西方场景,东西两种文化在日常生活里的碰撞摩擦

◆ 读者定位
都市白领、高校学生

◆ 作者简介
朱国华1964年5月出生于才子辈出之地江苏省如皋市。本科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南京大学博士,复旦大学博士后。现为华东师大中文系文艺学教授。 2007年,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现在美国杜克大学访学。
◆ 内容简介
    本书为学者朱国华的随笔集,主要包括“不再忧郁”、“兄弟在哈佛的日子”、“大学之道”三个部分,第二部分是主体,主要写作者旅居海外的所见所闻所感,包含着东西方文化的细节比较和深度分析。


◆ 简要目录
第一辑兄弟在美国的日子

自东徂西
在美国过大年
达勒姆的春晚
买车记
大雾山记游
在美国游行
西游记
盛开在亚特兰大的棠棣花
东游记
兄弟在哈佛的日子里
西游补
迎新四重奏

第二辑不再忧郁
清明雨断想
逍遥游
不再忧郁
朝天宫
对联
贾宝玉
日记
生日
书生之乐
算命
不亦快哉
初恋
至乐

第三辑大学之道在……
巷陌骊歌
学人何为?
大学之道在……
伟大的作秀
误识的爱情与媒体无意识
上海话的语言资本
陌生人
爱情社会学断想
红军、瞿秋白与历史决定论的吊诡
家书二通
致东南大学92级中国文化系同学的信
后记
◆ 上架建议
_____散文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书摘
西游记
圣迭戈
写下“西游”两个字,心下就觉得有一些古怪。美国当然是西方国家,而且还是西方国家的头目,但是我们古人说的西天是指南亚,西域是指中亚。我要去的美国西海岸,实际上是东海之东。我们这个所谓远东国家倒是在太平洋的西岸,美国的西海岸倒是太平洋的东海岸。地球是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它本身是无所谓东西的东西,我们人为地作出区分,这好像立刻出现了文化政治的问题。但是一谈文化政治,马上就会有一股扑鼻而来的冬烘气向我们袭来,不如赶紧打住。
古人云,君欲善其事,必先盘其算;又云,兵马未动,盘算先行。可见,自盘古开天地以来,盘算在人类生活中是至关重要的。去美国西海岸游乐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了非止一日了,直到盘古的后人浙江大学盘剑教授发函告诉我,他即将在四月中下旬登陆美国访学三个月,并表示了欢迎同游之意,我这才决意备好盘缠,把盘算落实为盘游行动。其方案,往豪华处说,可称之为西游五重奏。首先,我搭机去圣迭戈,与盘教授会师,并就地参观海洋公园;其次,搭车去洛杉矶参加一个研讨会;再次,游览大峡谷、赌城拉斯维加斯;再再次,逛迪士尼乐园、环球影城,看看洛杉矶市容市貌;末了,去旧金山看传说中的金门大桥。整个工程堪称浩大,姑撮述三项特征:一是耗时16天,因此时间漫长;二是穿越三个时区,纵横加州南北,因此空间邈远;三是费钱十万百万之之之之之之之之之之之之韩元。当然我究竟花了多少美元,还是要保密滴,主要是怕产生刺激效果。值得得意一下的是,我提前一个月通过网站预订机票,从达勒姆飞圣迭戈,再从洛杉矶飞旧金山,最后从旧金山飞回达勒姆,仅需269美元,折合成人民币还远不到2 000元。当然代价就是,我飞过去和飞回来都要耗时一天,而且都是当天早上四点钟起床。
第一站从达勒姆飞圣迭戈,在华盛顿中转。飞机是早上六点起飞的,所以我很幸运地在飞行途中看到了日出。尽管理论上说来,任何时刻世界上总有一些地方正发生着日出这样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我们大部分人可能很少有机会亲眼目睹这一壮观景象,因此稀松平常就变成了异乎寻常,在山间、海上看日出,变成了旅游观光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卖点。但据我猜想,古人,尤其是外国的古人,又尤其是北非或小亚细亚的初民,可能不大会把看日出单纯当做一道难得的风景。上帝在《圣经》中的自我呈现,每每显示出一种非常类似于太阳突然降临的情境。
太阳的横空出世,作为源始的跳跃,一定包含了某种高度神秘的含义。我看到了太阳的冉冉上升,它放出的光将周遭的云层渐渐染红,前呼后拥并向天际线无限扩张的红云又不断烘托着、 推举着红日渐露峥嵘。这时候我为自己的浅薄感到惭愧,因为我的感知能力仅仅允许我把它感受为自然景观,而无法产生与宇宙冥合的那种令人出神入化的迷狂状态。科学和理性的光芒为我们照亮了事物某些方面的同时,又锁闭了另一些灵魂赖以透气的窗户。我说的这些当然可能都是老生常谈,但它所指向的具体经验对我来说仍然是全新的。
从华盛顿飞到圣迭戈,时间长达五个多小时,飞机上除了赠送一枚小饼干外,竟然不提供任何足以充饥的午餐,看来美国真的是经济衰退了。好在它准点到达,上海籍作家西飏兄受张英进教授之命前来接机。说起英进教授,其实原先我晓得他,他却不晓得我。他不晓得我是很正常的,这证明了我还要努力更出名才行;我晓得他,是因为早在20年前就读过他编的《现当代西方文艺社会学探索》,当然也是因为现如今他大名鼎鼎,也亲临我们华东师大来讲过学。不过我生性懒惰,不爱专门跑去听人在讲台上传道授业,因而也始终缘悭一面。此次来加州,承蒙盘剑兄居间引荐,倒是玉成了这样的聚晤,大作家西飏兄、大学者英进教授竟然先后成了我的免费的司机,真是何幸如之!
西飏兄把我引到盘兄住处,原来盘兄还请来了业余客串的厨子也就是易前良伉俪,来合伙设宴款待我。其时是美国东部时间下午三点,但是在美国西部却是正午十二点。在这里和这些一见如故的朋友们一起用餐,谈谈说说,感觉回到了中国,不,回到了丽娃学术沙龙。在杜克大学接触得比较多的,大多是跟自己的研究方向和趣味较远的学生、学者,基本的感觉还是比较隔的,但是,此时此刻,我处在以英进教授为精神领袖的学术小团伙周围,尽管午餐的时候言不及义,没有一个字在谈学术,我的全副精神都在应付我可怜的辘辘饥肠,但身心之放松,自负笈访美以来,未之有也。
午后,他们提议去参加每日里举行的叶维廉教授恳谈会,我对叶教授当然也是如雷贯耳,只恨无缘识荆的,当下自然一拍即合。餐后驱车到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据称张英进教授以为这种译法不好,因为会让人误以为这所分校都该归某个事实上不存在的本部管,他建议的译法是:圣迭戈?加州大学。当然这个译法据我从汉语构词法的角度来看好像也比较别扭。感觉这所校园从外观上来看实在乏善可陈,不说比不上森林中的杜克大学,就是跟华东师大本部相比,也稍逊风骚。西飏兄把我带到他们学校食堂前的广场。让我难以置信的是,广场上的人口密度与素以人气火爆著称的华东师大中北校区相比,也不遑多让。这种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情景于我是久违了。回过神来才想明白,加州大学系统的那些所谓分校都是公立大学,而杜克大学则是学费昂贵的私立性质的贵族学校,所以杜克人少这边人多,倒也好理解。
广场面向马路敞开,一面对着食堂,另两面大概是一些便利店。广场上设置有很多石桌、椅子和遮阳伞,供学子们就餐。西飏兄遥指一位穿着西服、戴着眼镜、容貌清癯、神情庄重地在石桌旁端坐着的先生,说他就是那位《中国诗学》的作者、诗人叶维廉。近旁颇有一众年轻的粉丝们簇拥着他。我本想疾步趋前纳头便拜,寻思着这会吓坏他, 树影婆娑下的叶维廉教授似乎要努力做出一幅微笑的样子,但是他依然严肃庄重,可敬可畏。
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凑上前去,说了些大慰平生渴仰之念一类的话,总感觉自己说得不咸不淡,没有表现出偶像崇拜者应有的激情。他很平和近人,马上就给我现场指导,告诉我,他们这里理论具有特殊的重要地位,理论是从事学术研究之前必须具备的基础,所以这里几乎每一位学者对某种理论都具有独特的理解。这和我们国内把理论和实践截然分开来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中国诗学》中的一部分内容和他的哲学观其实是有深刻关联的。我则向他汇报,我们丽娃学术沙龙有一次还专门说起过他,记得有一位叫查正贤的北大来的优秀青年,还给我们每位“龙友”派发了一篇英文文章,是专门跟他商榷的。很遗憾,由于无情的时间川流把我存量不大的记忆内存条冲刷得一干二净,所以商榷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倒记不真切了。据称叶教授每天都在这里吃午餐——也就是三明治之类极为简单的快餐,然后大家都团团坐下,啃一块面包,喝一口可乐,说一段学术。看来不在荒江野老屋中,学术也是可以商量培养的。参与者除了一位韩国人之外,大抵是华人,其中竟有一位是我未来的同事陶国山博士。美国的大牌教授其实是到了中国之后,谱才开始变大,才开始变得比较威风的。在美国本土,像叶教授这样有如邻家老伯的大牌,应该比比皆是。要做阔人,无论是文化界的,还是政治经济界的,都还是在中国做比较拽,比较划算。
晚上张英进老师伉俪来接我去他们的豪宅。英进教授是英俊进步的资深帅哥,他的夫人小苏老师恰好是《现当代西方文艺社会学探索》一书的编辑,可谓同道。他们这对神仙伴侣,性格上相得益彰:英进教授文静得以至于有腼腆之感,小苏老师则热情健谈,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但是一个细节可以看出他们实际上殊途同归:英进教授发电邮要求西飏兄开车接我,而小苏老师则直接打电话给西飏兄。他们重复劳动,好似没有默契,但是热心肠则一。由于在中美各生活了较长时间,因此他们对这两个社会的评估非常独特,尤其是他们对中美的某些方面双重反思的立场与我自己的观物视角非常接近。除此之外印象最深的,倒不是他们别墅的富丽堂皇,而是夜晚在他们小区中的散步经历。小区阒无人迹,寂无音声,行走其中,犹如鬼蜮探险,阴森森的寒气从四面八方的黑暗角落向我袭来。我总在暗想要是我一个人在此地踽踽独行,后面若有什么老兄拍拍我的肩,一定会吓得筋酥腿软,魂不附体。但是这于英进教授伉俪来说倒是每天晚餐后的例行公事,完全不必这样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我怀疑这种对于美国的缺乏安全感的意识可能与我所居住的达勒姆的环境有关,因为这个小镇据说由于贫富不均,杀人越货、抢劫强奸这一类事,确实隔三差五时有发生。
次日跟盘剑、国山以及前良伉俪同游海洋世界。但冒着被人认为不够慈善的危险,我要自我曝光,承认自己不爱任何动物。当然从生态多样性的角度我支持各种保护动物的计划,不过,我不能理解的是,跟这种低等生命存在的交流,能给自己带来莫大的智性快乐,虽然有些两足生物我也不喜欢,不过我究竟还是喜欢跟人类打交道。话说回来,以到此一游的心态看个新鲜,图个好玩,亦未尝不可,何况据说这是全美最大的海洋公园。整个游园活动持续了一整天,不值得事无巨细一一缕述。这里不妨学习领导同志,高屋建瓴地概述几点体会。第一印象是,公园没有我想象中气势磅礴的大门,但是开了四道小门以利分解客流。显然他们不重视面子,重视里子。
第二是票价照他们的日常消费来说不算便宜,普通成人票59美元,我们是通过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购的票,只消49美元。但是其实比较起国内一些景点的票价,价格并不算贵。这不仅是因为园内不再有任何须重新花钱的园中园,而且是因为该园幅员辽阔,活动众多,如果我们不事先进行通盘考虑,不断疲于奔命地赶赴下一个景点,一天时间根本来不及看完。事实上票面说明指出可以凭它在一年内重游此园。但要是我们把票转给别人,使得单位成本的利益最大化,这种小算盘也是无效的,因为美国佬并不傻,进门后先要按指纹。其三,几乎所有的活动,从动物表演秀到在激流中坐忽上忽下颠簸不已的水车,大半都采取了向玩友水攻的策略。要想避免淋湿、一尘不染,保持质本干来还干去的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游戏的设计上,海洋世界实际上以进攻的方式强使游客参与其中,让你湿身不过是一个谑而不虐的薄惩,因为加州接近沙漠,气候干燥,阳光灿烂,不一会儿就恢复如故了。最后但不是最不重要的是,我最爱看的秀是那些驯兽师们乘海豚骑长鲸的表演,他们在水面上下非常自如地腾挪跳跃,确有乘风破浪神游八极的气势,还真用得上“帅呆了酷毙了”这样的网络套话。但是很遗憾,由于李白的浪漫传说,我们想到骑鲸归去的时候,差不多与想到驾鹤西去是一个意思。这些洋人们绝对不会想到他们卖力干的事情,竟然是中国挽联上常用的词语。
接着我们驾车前往著名的La Jolla海滩。这个海滩之所以驰名,首先当然是因为它倚山傍海,沙滩细腻柔软,具备了优质沙滩的基本条件。虽然未必能看到渔歌唱晚的悠闲景象,但是在这里观看日出或日落必定令人期待。除此而外,这里还时有海鸟掠过,更重要的,这边的海岸是海豹栖息的地方。据称张生兄曾以海豹为诱饵骗他女儿来海边玩,可是等他们兴高采烈开车到这儿的时候,发现海岸上空空如也,对他女儿来说,这事情还真成了骗局。海豹对我还算是给足了面子,齐刷刷直挺挺地躺在海滩上等待着老朱的检阅。但除了感到它们竟然比我还懒外,也并没有刺激我的想象力往别处扩张。倒是谁说了一句,这儿是距离中国最近的所在,我突然想起了于右任的诗歌:“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惟有恸哭……”将心比心,觉得他老人家是有一些惨,因为他只能神游故里了,而我只消再熬8个月,就可以吃到夫人给我做的红烧鱼……不说了,不说了,流口水ing……
回到英进教授家时,小苏老师很惊讶于我的脸变得通红,问我怎么回事。我大模大样地说,因为打扰你们感到害羞吧,英进教授说,非也非也,此是沐浴在加州阳光下的缘故。我马上接茬称赞这是一个理性的解释,回过头来看自己的手臂时,发现已经脱皮了。好像有的房产商把楼盘命名为“加州阳光”之类,这边阳光是很灿烂,可是如果没涂防晒霜,这日毒也够你受了。

中国电影百年
西行第三天,我就和盘兄、北大的秦立彦博士,乘坐英进教授的车去洛杉矶。一路上谈谈说说,从国际政治到八卦家常,无所不谈,煞是热闹。小苏老师对英进教授作为司机的职业素养,表现了毫不掩饰的赞誉。她观察英进教授时的眼神,也流露出初恋情人般的爱怜欣赏,我从中体会到了深深的夫妻恩爱。她给她的“honey”打电话,说“love you”,我就问英进教授是否也跟孩子这么说。他回答说,因为自己说不出口,常常受到孩子们的批评。我不知道这是性别的差异,因为男人似乎更不倾向于这样直白地表达感情,还是因为民族文化心理的惯性,传统上国人认为言不尽意,大爱无声。但是他们浓厚的家庭观念还是深深地感染了我。在美国,应酬交游是很少的,节假日或休假是享受天伦之乐的神圣权利。至于中国,饮宴应酬是同事、同行、客户、朋友之间交流感情的必不可少的工具,功利性的事情往往要通过饮酒这种似乎去功利、重情义的方式来解决。对中国人来说,人缘人脉或者学究一点说社会资本,对我们的生活是至关重要的。我们这个社会,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人情社会,我们要取得成功,不仅仅取决于我们自身的实力,而且还取决于我们对亲友团的经营。美国社会法制比较健全,在理论上一切按照既定的规则办事,所以办事者是不是朋友并不是最重要的。话说回来,尽管中国社会似乎正在试图与西方社会接轨,号称不粘锅的马英九被选为台湾地区领导人也许传递了某种强烈的信号,但我也不想得出美国这样的社会就是值得我们期待的结论。好多美国家庭除了上班之外,平常只是一个星期开车去超市购物一次,其余时间大抵上就门虽设而常关,躲进小楼成一统了。当然严格说来这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对我这类浮躁的人来说,难免就觉得有一些单调沉闷了。
闲谈真是可以kill time,不觉车子已经开过了迪士尼乐园,英进教授宣布我们进城了,虽然没有看到城门或者任何入城标志。这时候突然一道道横七竖八的立体交叉桥撞入我的视线,我的意识流立刻进行了蒙太奇技术处理,异国他乡似曾相识的画面刹那间幻化成我亲爱的上海的景象,心灵一时悸动激荡,久久难以抑止。我一直以冷静的理性主义者自居,但是乡愁还是在不经意之间浮出潜意识的水面,猛然打了我一记重重的左勾拳,心情一下子变得很惆怅,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归思难收。
唉,我一直以冷静的理性主义者自居,但是乡愁还是在不经意之间浮出潜意识的水面,猛然打了我一记重重的左勾拳,心情一下子变得很惆怅,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归思难收。
选择这个特定的时间去洛杉矶,一个重要的考虑是在4月24到26日,南加州大学的东亚研究中心要在这里召开一个名为“中国电影百年:艺术、政治和商业”(Chinese Cinema at 100:Art, Politics and Commerce)的学术研讨会。最近几年,我常常有机会行走在国内各种学术会议上,2006年底甚至参与筹办了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的年会。所以,尽管眼下对中国电影研究仅怀有抽象的兴趣,但还是不远万里前来蹭会,其意图是看看洋人们是如何对付那些令人头大的会务的。
我当然不是他们的正式与会代表,所以相关会议信息,是通过张英进教授和在南加州大学访学的李凤亮教授转发给我的电子邮件获悉的。所有的准备工作,也无非就是提前到网上注册一下,主办者希望据此控制我们这种闲杂人员的人数。跟随英进教授的车子到了洛杉矶,在他所下榻的宾馆稍事休息闲聊——一个意外的收获是,中国那些最土的早已惨遭淘汰到最边远乡村的家具,在美国竟然是最时髦的,因为此处的宾馆里就有一个在我这个土老帽看来其貌不扬、土得掉渣的衣橱,在这边竟然是可居之奇货——之后,就跟他去南加州大学打秋风。但与我们通常搞的接风宴能够开怀畅饮、大快朵颐不同,这边供应与会者的餐饮,不管学者的谱多大,一律是那种典型的简单西式自助餐,和我在杜克大学蹭过一次就不想再蹭的那些免费午餐没有任何区别,口感也并不更好一些。就餐时遇到了一些知名华裔美国教授,不过最值得一记的是孙绍谊教授。其人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热情;冬之澹淡,不足为其平和。他是一个胖乎乎笑眯眯且厚道的谦谦君子,虽然跟我是初次相识,跟盘兄也交往不深,但在洛杉矶的几天,他不厌其烦地承担了我和盘兄的几乎所有接送事务。
晚餐后看李杨导演的《盲井》,这是此次学术会议的一部分。电影纪实手法的叙事很有震撼力,但是在艺术风格上我以为还停留在批判现实主义的阶段,所以只是从内容美学的角度才是值得肯定的。电影看完,接下来就是见面会。李杨说,他原先梦想着到南加州大学电影学院来读书,后来因故没有成行,就到德国去学电影了,但是德国呢,也挺好。现在总算有机会来这里向大家请教了。但我怀疑观众们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好看完电影后的悲情,这种悲情又和最近的反“藏独”的民族主义激情搅和在一起,因此有一些学生们就问了不少政治性质的问题,可是李杨看来并不打算与他们同调,他意味深长地声称自己是一个愤青。那么,他是左愤呢,还是右愤?是新愤,还是老愤?没人问。

后来在另一个场合,我听到一位美国人提起他时是这样说的:“知道李杨把自己说成什么吗?他说自己是国际流氓!”他认为李杨是在搞笑。但搞艺术的与流氓其实可有一比,其共同处之一是,他们都拒绝接受被流俗普遍接受的某些观念。此外,据鲁迅的定义,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的变化并无线索可寻,而随时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称之为流氓;另一方面,如石涛所云,无法之法,乃为至法,固守既定艺术法则的不大可能是好的艺术家。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艺术家也可视为合法的流氓。 仔细看,导演李杨跟我看的不是一个方向,再仔细看,我们两个脑袋之间,还夹着背后一个洋脑袋。
次日学术会议正式开始。但稍有些遗憾的是,我们晚到了,没有赶上开幕式。据孙绍谊教授后来说,这开幕式也就是该东亚研究中心的主人简短地说几句开场白,不看也罢。我们拐七拐八找到了会场,发现连个指路牌都没有,也没有找到醒目的欢迎横幅。会场也就是寻常教室模样的一个能容纳几十号人的房间。签到之后,可以领取两张宣传材料,只说明会议议程的安排时间、发言人简介,甚至连发言提纲也没有。当然,正式代表可以在网上查阅。很难设想, 在中国举办一场国际学术研讨会会如此低调。国内的会议,首先是政治经济学上的事情。我们衡量一个会议开得是否成功,要看看是哪种级别上的领导人和学术领袖出席了会议开幕式,而与此相应,主办者面临的最大焦虑是为众英雄排座次,要对主席台席位的设置,反复进行沙盘推演。那些有地位的人虽然坐在主席台上也难免有示众的尴尬,但还是普遍愿意接受这种荣誉必须付出的代价。其次是办会的经费基本上总是不足的。要使得会议比较有影响, 学术大腕儿小腕儿的参加是必不可少的。现在由于国内学术会议比较多,腕儿们难免分身乏术。所以就好比竞争举办奥运会一样,谁给的条件最好,腕儿们就去哪个地方。其三,迎来送往的工作是很重要的,接待任务的最后甜点,就是会议结束后的所谓参观考察的活动,这既可以饱览大好河山,又能在此过程中联络感情、增加社会资本,可谓一石二鸟。但是这里的处理就简单得多, 基本上不存在所谓开幕式, 也不设主席台, 只是每个时段换一些主持人而已, 会后也不组织旅游, 甚至好像也不安排接送。
其他方面,比如代表连续发言,每人十几分钟,集中起来讨论,然后茶叙休息,这倒是和国内相差无几。这个会议既请了学者,又请了电影导演,还请了影视方面的公司,并放送电影三部,真是所谓“产学研游购娱”一条龙了,但我觉得学术方面的成色就有些不足,尤其让我觉得遗憾的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与会者一看就知道是华人,其余的也基本上是汉学家,但是这里的工作语言却是英语,如果不得不用汉语,还要请人翻译成英语,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并且油然想起了德国汉学家顾彬对美国汉学家的不屑,认为这儿好多徒有虚名的汉学家们汉语大大的不灵。设想中国召开一个莎士比亚国际学术研讨会,如果我们基本上是使用汉语发言,英语国家来的人我们先要把他们的话翻译成汉语,大家会如何评论?
话说回来,这个会议办得如此精简,还是颇值得提倡的,而尤可称道的是,会议组织者无视腕儿之大小,一旦接受正式邀请,所有的费用全部报销,包括来自北大的讲师秦立彦博士。会议也负责简单餐饮,但是理论上只负责正式会议代表,不过由于他们的供应总是异常充足,所以也允许我们继续蹭饭。从餐厅出来到大厅取饮料时,看到了一位留着络腮胡子的东亚人,古貌古心,旁若无人地独坐着,神情似乎非常地冷淡。我心想,这位英雄必定是一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隐于市的大隐。于是颇为恭谨地上前致意,问他何处高就。他说自己是一盲流。我一听话头,马上跟李杨的传言接上了头,于是脸色愈恭,问他觉得会议感觉如何。他傲然说道,那帮孙子一个个都胡说八道,不过,有免费电影看,有免费午餐吃,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搞半天,对一些洛杉矶市民来说,会议不过意味着一顿顿免费餐饮而已。
晚餐的时候,看到了超级大腕冯小刚的大驾光临。但据我看,他在这边可能要落寞得多,并没有大批粉丝簇拥左右。所幸他的形单影只很快被人们发现了,并意识到显然这是一个合影的好机会, 做人要厚道!觍着脸央求人家合影,言既遂矣,我该如是吟道:幸甚至哉,帝力于我何有哉!
于是学者们一个接一个地轮番上去跟他合影。冯小刚的身体很配合,一直保持单一的姿势没动,但是他的脸色始终严峻。我寻思着,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以下删去汉字若干,无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都是不好。我也不由分说,随大流拍了一张,算是乡愿了一回。稍后看到李杨,情况也差不多,也如法炮制了一张合影。
用完晚餐,看看日头高挂,还远没有西沉的意思,凤亮兄建议我们不妨到长滩(long beach)走一遭。大家,也就是他加上盘兄、国山和我共计四条汉子,皆云这是可以的。于是照着地图就一路狂奔,但是到了海港之后,车子转来转去,就好似晁盖进了祝家庄,始终山重水复,看不到想象中的海滩美景。没奈何,我们只好打道回府。返回途中,看到前方一处市井街道万家灯火,似乎颇有姿色,大家说不如就在此停车吧,找不到长滩就把这个权且当成长滩,毕竟可以慰情聊胜于无。于是弃车上路,看到一个黑人兄弟在长椅上闲坐。我们就走上前去套磁,问他长滩何在?黑兄弟跺跺脚说,这就是长滩啊!这从何说起?于是继续提问,海滩何在呀?黑兄弟顿时被我们问得傻了眼。原来所谓长滩,并非海滩的名字,其实是一座城市的名字。接着黑兄弟告诉我他肚子很饿,能不能帮帮他。我暗想,这边原来也要买路钱的。考虑到随缘乐助虽然是好事,但把钱包掏出来露了俺的小财,搞不好会引来大患,于是就装着听不懂英语,反复问他什么意思,那黑兄大概也心领神会,倒也不勉强,说没事没事,就走开了。但是没想到一会儿凤亮还是找上了他,继续问他这长滩什么地方比较好玩,他一如既往热情地对着地图指点江山。于是我偷偷摸摸地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掏出荷包,走过去抽出两美元递给了他,问刚才是不是这意思。他一连声地向我表示感谢,快乐得犹如三岁的孩童。此时天色已暝,我们乘坐免费公交车绕城一周,草草看了看在海边停泊的“玛丽女王”号,算是完成了今天的旅游计划。
会议议程进入第二天,与第一天在形式上没有什么不同。下午和晚上连续放映了冯小刚的《夜宴》和《集结号》。这两部作品中,前一部艺术上非常粗糙,还有一些非常低级的错误,后一部稍好些,据绍谊兄说,它是国产电影中表现战争画面最逼真最精彩的,不过很遗憾,是在韩国制作的。晚上照例又是粉丝见面会。我去折腾我的相机去了,因为我失手将它格式化,因此没有听完整他的答问。印象较深的是,他说其实不必跟西方多交流,因为我们要跟别人交流,可人家不一定有跟我们交流的想法,我们干吗觍着脸非要逼着别人来跟我们交流?其实,冯小刚拍的片子是商业电影,对政治、艺术层面的关注都是从票房的角度来考虑的,所以他主张在国内自己交流交流就可以了,不过是反映他在电影这个场域中的位置和利益。还有一个细节可以体现他的性格。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好不容易轮到发言,可能过于紧张,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冯小刚回应说:“你这说的是中国话吗?”我想学者多半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的。艺术家倾向于自恋,他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学者则易于客观化理解,他总是认为自己可能是错的。事实上,没有后人发现前人的错误,学术上的进步就无从谈起。
拉斯维加斯
洛杉矶似乎是西海岸的一个旅游中心,从这里往西去大峡谷或拉斯维加斯,往东去夏威夷,往北去优胜美地或黄石公园,都有旅行社组团从这里出发。但这个到了洛城才知晓的马后炮知识,对我的唯一价值就是带来遗憾。我自以为聪明地提前订好了回达勒姆的机票,但结果是优胜美地或黄石公园都来不及游览了,而退票损失至少100美元。要想在达勒姆直接参加旅行团,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市场很小。我疑心美国人对旅行社组织的旅游热心程度要比我们差很多,他们可能更热衷于自驾车旅游。所谓自驾车当然可以开自己的车子,但也可以到了旅游目的地后租车游览,这样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完全根据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或另类的周密计划来安排活动。旅游本来是精神的放假,自由意志的伸张,但参加旅行社的活动时,我们被强迫去购物倒还是小事,关键的是时间和线路完全由别人支配,其结果不是我在玩赏风景,而是风景在玩赏我,主体性完全丧失。老外喜欢在度假归来后比赛晒黑的皮肤,以此暗示他们优游卒岁的时光;我们喜欢在筋疲力尽的奔波折腾后,炫耀自己拍的照片,其实鄙意以为与悟空兄在五指山下撒泡尿再写上“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豪放做法,并没有太多实质上的不同。我们以为牢牢抓住了什么,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但是话说回来,我们若不是想占有风景的某种外部形式,而是自得于心,不假外传,在某个度假村浴乎日光,风乎舞雩,咏而归,那么就既须有钱,也须有闲,这种事体,用我们如皋土话说,非我等第三世界的庶民可以“发大心”办到的勾当,当然,追求穷快活的人士除外。
所以我这里兜了一个大圈子,无非是想说,我究竟还是随俗从众地找了一家旅行社,去游了几处景点,拍了几张照片。我找的这家华人旅行社,组织去拉斯维加斯、大峡谷的三日游,包来回车费、两夜的宾馆费,他们搞买二送一的促销活动,费用仅130美元,外加小费每天10美元。我们原计划邀请李凤亮教授跟我们锵锵三人行,但是他要忙着处理某些要务,所以只好跟盘兄两人去了。我们的导游小姐是个台湾人,热情大方,快人快语。她的头发染成金黄,身材娇小,穿着超短裙,手舞一把荧光宝剑,颇具风采。走近了看到她满面笑容散布在起伏不平的皱纹上,立刻倾倒,不能不讶异于此间人士心态的年轻。国人崇老,苏东坡写下“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时候,才37岁,一半固然是酸文人大抵喜欢的自嘲,另一半也未尝没有卖老的考虑,年龄大一些有时在我们这个社会是一种资本。
国人崇老,苏东坡写下“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时候,才37岁,一半固然是酸文人大抵喜欢的自嘲,另一半也未尝没有卖老的考虑,年龄大一些有时在我们这个社会是一种资本。我们自我老化的心态常常比生理的老化来得更快。在美国时常看到,老太太不仅照旧施朱敷粉,而且还穿低胸华服,顽强地抵抗无情的岁月对容颜一刻不停的侵蚀损毁。在中国,这样的女性怕会被讥为“老妖精”,而明地暗里遭受汹汹群言的非议吧?
导游介绍说,拉斯维加斯所在的内华达州有三项别处禁止的活动而在这里是合法的:第一,赌博;第二,性交易;第三,在路上饮酒。虽然我搞不清楚在路上喝酒到底有多爽,但另两项对不能控制人性弱点的男人们显然是有吸引力的。人有很多欲望,作为自然的存在,这些欲望原本是排名不分先后的;但是作为社会的存在,这些欲望就有合法的/非法的、高雅的/低俗的伦理区分。实际上,那些合法的、高雅的欲望,从低俗的角度看,大体上是一些去势了的感觉欲望,例如阉割了官能欲望的美学欲望,而且我们甚至平常不用欲望这个词来描述某种高蹈的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觉期待。所以当我们说,拉斯维加斯是个欲望之城,那差不多就是说,那是一个和圣奥古斯丁说的上帝之城正相反的所在。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它也确实像是这么回事。拉斯维加斯是地处沙漠深处的一座城市,茫茫沙海变成了它的天然隔离带,尽管发达的高速公路和航空业使得这种隔离带的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作为繁华都市,其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金碧辉煌的各类建筑,密集程度远远超过了圣迭戈和洛杉矶。然而它的繁华,完全是围绕着消费欲望人为制造出来的。作为一座为娱乐而娱乐的旅游城市,它为各种极端体验提供了诸多条件。它是赌博之城,所以它也是自杀之城;它是结婚之都,所以它也是离婚之都。它是永恒的现在,是审美现代性的活色生香的体现,对很多人来说,这是罪恶的渊薮,是资本主义社会腐朽堕落的直观显现。
但实际上,拉斯维加斯这个巨大的能指符号所催生的想象,与我们耳闻目睹之现状可能还是稍有差异的。卖春在内华达州大部分地方合法,偏偏在拉斯维加斯倒是不合法的。晚上观看著名的Jubilee上空秀(Top Show),也就是所谓无上装秀,其奢华服饰、盛大排场之美轮美奂,看不到一点色情的影子;赌场无处不在,但是很难看到赌徒痛苦万状或得意忘形的神色,以及茨威格笔下那如暴戾猛兽般焦虑不安的一双双手,也就是看不到任何狂热的气氛;晚上在这座不夜城漫步,到处遭遇的是汹涌前来观赏各种免费秀的游客,看不到任何醉汉纵酒狂歌的场景,更不必说寻衅滋事了。美国民众的整体倾向其实是比较保守的,这种保守并非总是外部压力的强制,而是内心的律令使然,不可能换了个熟人无法辨认的地方,就马上变得心旌摇荡,不能自持。对大部分美国人来说,上帝并没有像尼采说的那样已经死了,而是始终潜伏在任何地方冷冷地看着他们。
拉斯维加斯还有一些别的精彩。它的建筑千奇百怪,并将凯旋门、埃菲尔铁塔、香榭丽舍大街、威尼斯河道复制其中,甚至将蓝天白云塞到它的建筑内部,这一切人工的造作可能颇令一些人赞叹,但我私意以为这种廉价的模仿就建筑艺术而言,技术含量太低,实质俗不可耐。那些秀,例如喷水秀、海盗船秀等等,也就看个热闹。但是摩托车秀还是值得一提,因为三位车手同时在一个极小的铁笼中纵横交错地风驰电掣,看得人心惊肉跳,因为这可真的是玩的就是心跳,稍有一毫一厘的闪失,立刻会有性命之虞。
大峡谷
科罗拉多大峡谷距离拉斯维加斯不远。一般游大峡谷有北峡南峡之说,但实际上,旅行社组织我们去的地方却是西峡。北峡南峡落差两千多米,但是西峡仅有一千多米,壮观程度就小多了。但是导游事先并不说明这一巨大差异,只是反复强调:南峡那边只有一个洞穴,其他都一样的,没有什么意思;西峡是新开发的,有好多好玩的东东。这边除了悬空在山峡上的玻璃桥之外,还可以上坐飞机鸟瞰大块群山,下乘渡船仰视两岸峭壁,正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可见。这样的安排似乎是合理的,因为首先,直升飞机区区小可还真没坐过;其次,虽说水滴石穿的道理大家都懂,但是貌不惊人的科罗拉多河竟然经过亿万年的锲而不舍,把这些山石打磨成如今的鬼斧神工,究竟还是挺稀罕的事,值得与这冰凉的河水实行零距离接触。当然,为了过这把瘾,我需要把比预算多得多的钱进贡给导游,而据我推测这也是为什么导游绝口不提西峡不如南峡北峡的理由。不过,站在这光秃秃的大荒山青埂峰上,我不仅没有念天地之悠悠,面对神奇的自然产生发出浩歌或至少浩叹的冲动,反而煞风景地想到一个人来。此公是谁呢?黑格尔也。这位仁兄对阿尔卑斯山的评论是这样的:“凝望这些永远死寂的大土堆,只能使我得出单调而又拖沓的印象:如此而已。”我以前曾经在某篇文章中不怀好意地引用过这段话,但我发现,这段话准确地表达了我此时的感受。这些层峦叠嶂没有什么奇峰怪石的变化,也没有花草树木的滋润,粗犷有余,灵性不足,缺乏生命的气息。
后来在网上看图片,才明白大峡谷绝不仅仅意味着统统清一色的桌子山,其实,日出日落映照在峡谷时的光辉非常壮丽,各种岩石五色斑斓,令人叹为观止。而且,它既有险峻到令人窒息的万丈悬崖,也有曲径通幽、引人入胜的河谷,甚至还有苍翠的植被和千姿百态的山石。但是,要领略这种自然的秘密,决不是像我这种通过旅行社走马观花的匆匆一瞥就可以完成的,事实上,很多美国人专程背着行囊,带着帐篷,进入到峡谷深处探幽访胜。我想,这才是大峡谷期待与之对话的人,而它的神秘的笑靥也只会为他们灿烂绽放。
洛杉矶虽然说起来是一个牛皮烘烘的大都会,但实际上,它城乡杂交,乱而不分。如果可以不伦不类地把大片绿野比喻成沙漠,小块市区比喻成绿洲,
那么洛杉矶就是星罗棋布在沙漠中的绿洲群。显然,它依赖于汽车工业的发达。据孙绍谊教授说,洛杉矶被学者们认为是一个后现代的城市。所谓后现代城市,就是到处是城市中心,换句话说,没有一处可以算作是真正的商业区。孙绍谊随后在车上遥指了詹明信视为后现代建筑典型而大谈特谈的波纳凡杜拉宾馆(Bonaventura Hotel)之所在,继而指出,洛杉矶市容市貌没有丝毫令人拍案惊奇之处,想在这几条有限的街道里踟蹰闲逛,试图寻求本雅明笔下城市漫游者的诗意感动,是可笑的。
于是他就载我们先去唐人街,凤亮请我们吃了顿中国餐,权当回乡,然后就同游圣莫尼卡海滩。但此处海滩也就是因为它地处洛杉矶附近而薄有艳名,本身其实姿色平平。少不得我们也拍了几张照片,算是对某个匿名的也就是不存在的主体期待做出了交代。洛杉矶的项目于是只剩下两个,一个是环球影城,一个是迪士尼乐园。但这两个地方貌似不同, 迪士尼的花车游行,伴以吹吹打打、跳跳蹦蹦,很热闹,是一种天真幼稚的孩子们喜欢的人为造作的游戏活动吧,我有那么一瞬间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阿多诺对美国大众文化不以为然。
实质都是帮助我们白日做梦的游乐场,刺激的经验每每在瞬间让我们达到感觉的兴奋极限,时常是失衡的身体的条件反射控制了我们的意识反应,我们的意识因此变成了条件反射,
而不再具有反思性。各种游艺活动的花样繁多不过是同一性机械经验的虚假丰富性。这种零度精神活动,毫无疑问是没有历史的,因此无法进入我们的内在生活,也不值得我花费时间来做无聊铺陈,所以我就跳过这段,直接叙述在旧金山的游历。
 在环球影城,跟明星勾肩搭背做亲密无比状的欲望非常容易实现,只是这些明星只是明信片一样的纸人。

旧金山
去旧金山,我们投奔的是徐贲教授。让我们感动的是,当我们被他接到家中时,发现他已经预先准备好了午餐。餐后他给我们提供了两辆自行车,让我们到他家附近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去看看。这所大学是我心仪已久的,而骑车的自由感于我也是久违了。但绕场一周,发现幅员似乎不那么辽阔,而且令人眼睛一亮的地方不多。于是找了个华裔女生问,贵校何处比较出彩啊?她说校门口不错。我就在相机中找出一张相片,问:是这个么?她说然也。又接着说,图书馆不错。我又指指另一张照片问,是这个么?她就歉意地笑笑,说那我就无可奉告了。但其实伯克利分校的学生运动倒是有辉煌的历史的,只是无法知道他们当初反越战的集会是在什么地方。但我们去古未远,不太热心去寻找这个20世纪不太古的古迹,毕竟美国的历史对我们来说有一些隔。眼看艳阳高照,天朗气清,正是良辰美景落花时节,于是索性就地来个班荆道故,讨论一些政治、学术,以及政治八卦与学术八卦,好在此处芳草遍地,人少树多,正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清静所在。
像许多传说中的“每个成功人士背后都站立着一位伟大的女性”故事那样,徐贲教授在生活方面对其夫人是颇为依赖的。不仅仅生活起居、打印文稿之类完全由她负责,而且举凡旧金山风土人情公交线路旅游景点等,都须求助于她。但是他夫人其实绝非等闲之辈。攀谈起来得知,她也是一位洋博士,而且,她竟然是华东师大原党委书记施平先生的女儿!徐贲教授家学渊源颇为深厚,他给我展示了他父亲和舅舅的旧体诗和书法,事实上他家里张贴裱糊的都是他家人的作品,并不收藏任何外人艺术品。他还生动地描述了在抗战期间他母亲孤身一人南下逃亡万里觅夫的惊心动魄故事,有些容易被历史学家忽视的小细节至为感人,例如,在渺无人烟的山路边,时不时会看到不知谁放在那儿的小水缸,水中还漂动着茶叶,有时还有一个水杯。许多历史记忆的打捞,证明了我们寻常乡间的古风曾经是怎样的淳厚。徐贲教授是一位非常健谈的性情中人。虽然没有迹象表明他有极强的幽默感,但是他的叙述或思考依然是非常引人入胜的。对我来说他尤其具有吸引力的地方在于,在娓娓而谈的时候,他整个身心完全浸入到他的话语的内部,从而丧失了对周遭外部世界的注意,而且,令人惊异的是,他的话题的转换是直接跳跃的,没有任何过渡,颇令我风马牛不相及地想到本雅明说的辩证意象。如果撇开他讨论问题的深度,单纯从说话方式上来看,他保持了孩子的那种执著于话题本身的纯粹兴趣。我认为,一种闲聊,如果不是为了应酬交际,不是为了交换信息,不是为了流露感情,不是为了布道、引导、教诲、拒绝、祈求、感叹,一句话,不是为了任何实用目的,而只是为了闲聊自身,那么,这种闲聊就具备了美学的蕴涵。
他被视为汉语学界著名的自由主义者,但是他却认为自己其实是共和主义者。我本人在左派的朋友那里被认为思想比较右,但是在右派的朋友里又常被认为比较左。老实说,我没有自己的思想,或至少没有固定的、先在的具有政治含义的思想倾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每一个具体的政治实践都持有摇摆不定的看法。他的一些比较激进的观点,例如对民粹主义的支持,我期期以为不然,但是,看来他不想丧失东道主的待客之道,克制住了跟我激辩的欲望。他喜欢用一种仿佛客观观察者的口气评论他的家人,一会儿说施老师很耐心,一会儿又说结婚几十年来,从未发生争吵,一会儿说施老师读大学时的单纯,一会儿又说他对中医的信任程度要胜过对在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读书的儿子。这些八卦之所以值得记下,是因为我在国内还从未见到过哪位男人如此如数家珍地谈论自己的家庭的,哪怕是极好的朋友。
旧金山该怎么玩?虽然此处是美国许多花样不断翻新的自由思想和社会运动的策源地,但要领略这一点,恐怕不是观光客短期的逗留可以实现的。物与神游显然是能说不能做的事情,那么,我们就只能重视皮相的形迹之游了。所谓形迹之游,就是按照诸如旧金山旅游攻略之类指引的方向亦步亦趋。事有凑巧的是,凤亮兄早些时候就提供了一位资深游客在网上张贴的旧金山三日游计划,上面甚至详细指明了该如何换乘地铁和公交车。事更凑巧的是,在圣迭戈,张英进教授旗下的学术团队好多人有车;在洛杉矶,孙绍谊教授充当了我们的司机,但是,徐贲教授视力欠佳,几乎不能开车,这倒反过来为我们考察旧金山的公交系统的营运状况提供了有利条件。事实上在旧金山不适宜于开车,据徐贲教授说,有一次国内来人,他们开车去市区,竟然因为无法找到泊车的位置,只好灰溜溜原路返回。
旧金山的地铁名称唤作Bart。在上海,轨道交通在地下运行的叫地铁,在地上运行的叫轻轨,但是旧金山的却是既上天又入地,而且连接两大机场。从地图上来看,Bart的线路并不多,远不如上海的轨道交通那么纵横交错,几乎覆盖整个市区。Bart的乘客比上海也少得多,只要不在上下班时间,总能找到座位。为了鼓励市民减少使用私家车,政府规定出示Bart的车票,可以享受公交车票的9折待遇。公交系统唤做“Muni”,乘客倒是稍多一些。若干小时之内,同一张车票可以任意换乘公交车,反复使用而无须付费。但是有一条我没想明白:车票并不是统一标价,如果考虑省钱的话,岂不是可以买张最便宜的车票,然后到站后等候下一班继续乘坐?
无论轨道交通还是公共交通,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对残疾人士的关切。所有的车厢都有专设的位置,在公交车站,有专供残疾人士使用轮椅的通道。其实在美国任何地方的停车场,都设有残疾人士的专用车位,这些车位往往处在最佳位置。一旦侵占他们的地盘,受到的处罚将是异常严厉的。没有人会抢在残疾人士之前上车,而在等候残疾
人进入公交车时,没有任何人会表现丝毫不耐烦的神色。在美国,残疾人士享受的几乎是我们这里领导的待遇。残疾人士获得充分的尊严,体现在他们对这种尊严已经不再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常常遇到残疾人士跟周围的人打招呼,开玩笑,自由交谈。回过头来看,演员王姬的孩子受到那样赤裸裸的歧视待遇,竟然会有过半数的网友投票表示支持国航,这也说明了我们的社会语境对残疾人士的不利。想到我们国内但凡高峰时期乘车必然会有的一拥而上,我就不明白我们祖先一直倡导的温良恭俭让的传统怎么跑到大洋彼岸开花结果了。在学习驾车过程中,我发现美国人倒是真的遵守了礼让三先的原则,而受到礼让者也几乎无一例外地挥手致谢。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但愿我们的经济发展会对我们提高文明程度有所裨益。话说回来,在美国乘公交车还真是不便,因为找站点比较费劲,而且即便在旧金山这样的大城市,如果不在闹市区,寻找行人也不容易,而能够找到知晓如何乘车的行人尤为不易,尽管这些缺乏交通专业知识的行人们大抵会热心于解答问题。可想而知,这样的旅游是非常辛苦的,我们几次陷入走过来走过去的茫然无措的窘境,所幸最后总有高人指点迷津。无论如何,以旧金山市民的方式来游览旧金山,亲身介入到他们的出行活动中去,这才会真切地领悟他们的日常生活,而自己作为观光客,也不再是一个旁观的客体,究竟是有价值的。
但就我个人的趣味而言,旧金山值得观游之处并不是特别多。第一天去看了艺术宫(Palace of Fine Arts),但这个所谓宫其实没有任何艺术品,只是几根罗马式柱子、一个穹隆屋顶,背后是一泓湖水。据说此宫起初是在1915年为一次世界博览会而兴建的,其寓意是借助于建筑物的空无一物来表现人的欲望的虚无,生命的杳冥。但1960年将原来的木头纤维材料推倒,换上了金刚不坏的钢筋水泥,而且还增设了一家博物馆。这就既不虚无,也不杳冥了,和原先的象征意涵相去甚远;而其建筑似乎追慕古希腊罗马,但由于没有历史经验灌注其中,让我感觉犹如明诗之于盛唐诗,虽然形貌相似,但终究优孟衣冠。第三天倒是去了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San Francisco Museum of Modern Art),这回里头有艺术品了,但是据我有限的艺术史知识,能够辨认得出来的仅有梵?高、沃霍尔等极少数几位大师的几幅作品,别的一些千奇百怪的各类布置甚至机械装置我就不明所以了。有位黑人女孩管理人员凑过来问我好看不好看,我说,比如那一大幅有很多小的装饰品连缀而成的挂毯,显然花了很多工夫,看上去布置得也很美观,她连连点头,说美啊美。然而我是在以合适的方式谈艺术么?惭愧,鄙人对现当代艺术实在是太欠学了。
好多人欣赏旧金山的摩天大楼,那确实也是我来美之后首次看到的大规模的高大建筑群,但对我个人而言,这种景观不过是财富和权力的毫不掩饰的炫耀,其异于纽约、伦敦、东京、孟买或上海者几希。当然,既来之,则看之;既看之,则摄之。印象较深的是他们的市政厅及其周边广场,远不如上海人民广场那样气势宏伟,政府大楼也感觉不到其赫赫威势,不仅没有美国大兵站岗放哨,而且只要通过安全检查就可以随意出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考虑刁民们来与政府纠缠的。门口还陈放了投票指示牌,附有中文,说明了此地华人选民已经是任何政治力量不能忽视的族群,因为据说华人在加州的总数已经达到该州人口的五分之一。唐人街也属于闹市区中心,属于全美最好、历史最悠久的唐人街之一,在那里看到了国民党驻美国总支部的办公楼、中华会馆和唐人街牌楼,牌楼上面刻有孙中山先生手书的“天下为公”,我们一一驻足,一一留影,一一发思古之幽情。限于篇幅,对其描述兹不一一了,稍提一句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跟别的街区相比,唐人街是较为脏乱差的。
旧金山最有特色的地方我以为是金门大桥和恶魔岛。金门大桥常常在电影中看到,这座跨海大桥的姿态横生,是不消我来饶舌唠叨的。但是,由于它是这样一个让人撩起浪漫幻想的地方,因此竟然成为全世界自杀者最心仪的地点之一。据悉,平均每两周就有一位自杀者在此蹈海而亡。在这里,从25楼的高度以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完成自由落体运动,生还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在这迷人的山与海、城市与自然的相交处,在这电影赋予它的种种神话灵氛的笼罩下,抛开万有,纵身一跃,深入到柔软无垠的大海深处,有时候也许会让自杀的冲动变得具有美学的效果,虽然这种美学的光辉就像罂粟那样有的只是病态的美丽。至于我本人,刚刚踏上金门大桥,就一脚浅一脚深地觉得桥面晃晃悠悠,我毫无必要地担心它随时倒塌。另一方面,海风凶猛,吹得我心惊胆战,只好摘下眼镜,用模糊的视力来观赏这朦胧之美。这样的游历经验表明,浪漫的地方其实只能对具有浪漫情愫的人开放,可绝不能与我这等败兴的人同游。好在盘兄是一个心态平和无可无不可的好好先生。
让我最感兴趣的地方是恶魔岛,英文叫做Alcatraz。这个地方原来曾经是海上灯塔和军事要塞,但是后来变成了联邦监狱系统的一个著名组成部分。它其实是个弹丸之地,仅22英亩(约9万平方米),但因为关押了很多著名人物而闻名遐迩,并成为美国诸多电影乐于表现的题材。我曾经在国内参观过某处监狱,那种犹如动物园中的动物一样全面丧失自由的感觉让人的心灵无法不受到巨大冲击。恶魔岛的设计和我在国内观察到的监狱大同小异,看来边沁的全景式敞视主义监狱设计理念是全球通用粮票。但是恶魔岛作为监狱,其另类之处在于它与旧金山咫尺天涯。它距离这座被誉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的都市不到两英里,囚徒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欣赏到海那边的幸福图景,我不知道这是加剧了囚徒们的悲苦感,还是加强了他们悔过自新的动力。监狱的介绍并不总是作客观状,它常常采用囚徒们的自说自话企图真实地再现他们的内心世界。我并不十分关心他们那几次具有传奇色彩的越狱事件,我关心的是他们的生命意识,也就是如何打发这漫长的空虚时间。给我们派发的耳机(竟然有汉语普通话版的)中,我听到一位关在重囚室的囚徒的录音,他说:他做的事情是把一枚硬币抛向天空,然后再在地上摸索寻找,他会在黑暗中渐渐看到一点点微光,而这个微光也会逐渐扩大,直到看清,如此周而复始。这听起来与虚室生白是两码事,但我多少感到有一些可惜的是,他们没有想到学习禅宗的智慧。达摩面壁九年,寂然无语,整天打坐,颇有成绩。这帮人显然没听说过有这等好事,可惜了大好光阴,实乃不学之过也。但我可能说错了,其实他们是异常好学的。监狱图书馆的墙壁上贴着一段文字,说明囚徒们对严肃文学的阅读量大于常人,而诸如康德、叔本华和黑格尔这样的哲学家,是大受欢迎的。我们都知道,经典的理想读者是有闲阶级,但有闲阶级除了少数精英阶层之外,还包括有如恶魔岛上的囚徒这样的人,这是我来该岛游览之前所没有意识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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