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尔特最后的日子

[法] 埃尔韦•阿尔加拉龙多 （Hervé Algalarrondo）著

    他们永远在一起。他们一起生活，一起死后同住罗兰•巴尔特去世后与母亲合穴而葬。今天，罗兰与他的妈妈共享在于尔特的坟墓，该坟墓离他们在农村的住房几百米远，他们在那栋房子里度过了近二十年中的大部分假期。坟墓很简朴：妈妈，祖籍阿尔萨斯，是一位新教徒。上面是一块普通的石板，周围是草，既没有花，也没有花圈。
    罗兰与“妈姆”（mam）——他在一段日记中就是这样称呼妈妈的——完美的一对。最细微的想法有时说明了重大思想。罗兰在其最后的著述《明室》一书中暗示，他爱他的母亲，不仅因为她是他的母亲，而且因为她在各方面都是值得敬重的人。26实际上，那些认识她的人都把她描绘成一位出色的女人，既漂亮、诙谐、富有智慧，又谨慎低调。他们还指出，她与他的儿子很相像，尤其是说话的声调。罗兰的一位关系密切的弟子埃利克说：“母亲用巴尔特的风格来说话。”当然，母亲是罗兰的最爱，索莱尔斯写道：那是一种排他的爱，是“他最伟大的和唯一的爱”，因为她是他的母亲。
    罗兰在讲台上提到老子的时候，说他是“老来少”，因为他在80年中一直“待在母亲的子宫里”。他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情况：他从未离开过母亲的住所。除了生病的时候，他都坚持与妈姆生活在一起。而他在战后暂居罗马尼亚、70年代之初去摩洛哥的时候，也都是带着妈姆的。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妈姆。他曾为自己安排过一些闲暇的时间，但他从未与他的任何一位伴侣谋划过共同生活。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完美的母亲成功地在她的一生中把两个儿子都留在了身边，不光是长子，还有小儿子，有同性恋，也有异性恋。三口人住在塞尔旺多尼街（Servandoni），距离圣叙尔皮斯（SaintSulpice）广场不远，是六楼的一套小三室的房子法国的三居室住房，实际上就是我国说的两室一厅，但法国的厅常常是封闭的，也被叫作“起居室”，因此，也算作一室。罗兰很快就把七楼的两个佣人房间做了清理，为自己单独搞了一个房间巴黎市区的住房多为七层，女佣的房间都在最高层，面积一般为六平方米，所以，罗兰•巴尔特住的已经是顶层。他把自己的巢穴叫做“储粮顶仓”在法国农村，储放粮食的地方都是在房屋的最高层。在这个巢穴里，他高兴地看见了巴黎的所有屋顶。一个磨坊里用的梯子就像是一条脐带一样把两个楼层连接了起来。当他傍晚高兴地外出的时候，他就掀起地板活动门，从那里向下就是梯子，他接着会说：“妈妈，我出去了。”三口人同吃简单的饭菜，共用窄小的浴室。有时候，妈妈恼于看到肥皂上沾着男性阴毛。是长子的？还是他弟弟的？这个狭窄的男女混合之处，并不妨碍人们心存羞耻感。罗兰并不是在家人面前随便赤身裸体走动的人。
    但是，这位母亲有什么特殊之处使得她的两个儿子都没有离开呢？罗兰在《明室》一书中告诉了我们这一点：“除了这种特征，我无法更好地来确定我的妈姆：在我们的整个共同生活中，她从来没有‘责备’过我。”真是一位神奇的母亲！从来没有过批评，从来没有过指责，从来没有过争辩：当她的两个儿子忙于自己事情的时候，她就待在塞尔旺多尼街负责后勤工作。弟弟反驳人们的问话时说：“我们是自由的。”罗马里克（Romaric）曾经写道：罗兰“可以出外旅行，可以在晚上随便出去，没有人们以为的那种母亲与儿子、丈夫与妻子甚至朋友与朋友之间低级的讨价还价”。他的另一位近友补充说：“完全相反，罗兰从来没有感觉受到限制。”真是神奇的母亲！她是那样成功地把两个儿子绑在身边直到她去世，同时又让他们感受到一种特别的独立性。她能够把塞尔旺多尼街变成一处充满眷爱的港湾。她的两个儿子经常漂泊于其他的大陆，但他们最终还是返回她的怀抱拴缆停靠。
罗兰的一位弟子悄悄地说：“对于罗兰来说，她是他理想中的妻子。”在他们之间，没有判断上的不一致，只有爱。罗马里克回忆说：“不存在任何一个想对另一个施展权力的想法。没有谁试图把另一个变成疯子，按照一位美国精神分析学家的说法，那就是：‘How to drive the other person crazy?’意思是：有谁迫使他人疯狂呢？毫无疑问，如果妈姆的责备整天不绝于耳，罗兰想必不会忍受60年之久。”他的所有朋友都指出了这一点，那就是罗兰有着强烈的多疑症。不能对他进行哪怕是很小的批评，否则，他会暴跳如雷。埃利克指出，他“说过一种戒律：你永远不要指责一位朋友。这条规矩来自于母亲”。有一天，罗兰写道，一位朋友指责他，使他受到两次伤害：既因为指责，也因为这位朋友说罗兰并不了解他。他甚至会对这位朋友一直责难下去。
    他的所有近友都领教过这种病态的多疑症，比如雷诺•加缪。有一次，这位小说家从法兰西公学听课出来，告诉罗兰说他刚刚犯了一个时间错误：罗兰把西多尼（Sidonie）说成了克莱蒙费朗市克莱蒙费朗（ClermontFerrant）：法国中部的一座城市。的主教，可是在那个时代，这个城市还不存在：“克莱蒙与蒙特费朗还没有合为一体，你应该说是克莱蒙市的主教。”说完，他就走了。罗兰非常气愤，他说：作为他的朋友，不该只是挑错的。他的弟弟说：“他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他更厌恶别人当着他的面说他的坏话。
妈姆与她的两个儿子之间建立起了几乎是自然式的关系。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曾在罗兰的家里看见过他们一起吃饭：两个男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妈妈做的饭菜，就像是小猫扑向一碗牛奶一样。弟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不喜欢的食物放到母亲的盘子里。罗兰与弟弟更像是舔食物，而不是吃食物。他们的碟子就是他们的饭盆。有的人可以既是一位从事脑力劳动的巨人，同时又有着原始的品行。
    在日常生活中，罗兰表现出一种使他的近友们感到害怕的抑郁。他在高等实用研究院的一位同事说：“我避免与他说话，因为我害怕他的沉默。”一位学员小声地说：“我尤其害怕他那种抽雪茄的仪式。他花很长很长时间点燃雪茄，然后品味雪茄，一声不吭，持续很长时间。”这位英俊的高谈阔论者，在私生活方面却是沉默寡言的，甚至对妈姆也是如此。妈姆常对此有所抱怨，便经常让弟弟先说话：“你去向他提问题，你能让他说话。”在众多要求中，罗兰有这样的要求：与好友在一起安静地待着。他一再对妈姆说：“人们可以待在一起，而不必说什么。”
    弟弟在晚年的时候结婚了，却没有因此而离开母亲的家。三口人变成了四口。外来者是拉谢尔（Rachel），她信犹太教，因为她的父亲是犹太人。当哥哥脱离他受过的新教教育的时候，弟弟开始逐渐接受了犹太教文化：他在从事绘画之后，学习了希伯来语。他的哥哥为他在万森纳（Vincennes）大学里谋得了一个助教职务。拉谢尔要求必须按照犹太教的规矩来用餐。罗兰在朋友们面前抱怨，但是，他还是遵从了。
    这四口之家，只是在妈姆去世前不久才显出些解体的迹象。妈姆的两腿有病，这使她无法上下六层楼。罗兰为让人安装一部电梯做出了最大努力。尽管聘请了律师，他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同楼里的其他住户。他最后决定搬家到三楼：三楼的房间与六楼的房间完全一样。由于肺部的脆弱，他也难于上下六楼，便与妈妈一起住在了三楼。最终，只剩弟弟与拉谢尔两人待在六楼了。从此，罗兰便很少按照犹太教习惯来用餐。
    他自传中的第一页是母亲的照片。母亲占据整整一页，随后是书名页。我们看到，照片中的女人还很年轻，有活力，头发短短的，穿着长长的白色连衣裙，周围的空间难以辨认。远处，一匹马在拉着一辆车。罗兰明显很高兴去评说自传中的其他照片，尤其是把他最亲近的朋友们的面孔介绍给读者，但我们必须参照插图的目录，才能在很小的文字下发现这第一幅照片展示的是什么：“本书叙述者的母亲，大约拍摄于1932年，朗德地区（Landes），比斯卡罗斯市（Biscarosse）。”这样，他的自传便一下子就置于母亲的符号之下。说真的，他的所有著述都或多或少、不知不觉地被置于这一标记之下。他1970年32出版的《S/Z》一书有93章。为什么呢？他后来有一天承认，因为“妈姆出生于1893年”。
    他的父亲呢？作为商业海军的军官，他在罗兰1岁的时候就死了。一位律师朋友有一天向他指出，他的情况很接近让保罗•萨特：这位哲学家对他也是海军军官的父亲没有多少了解。罗兰的面部严肃了起来：他不喜欢这样的干扰进入他的家庭内部。
    父亲对儿子的唯一遗赠——他的领地，位于与巴斯克（Pays basque）和贝亚恩（Béarn）地区接壤的加斯科尼（Gascogne）地区。作为寡妇，妈妈离开了诺曼底，定居在婆婆家，即巴约纳市。他们在那里生活了十年左右，随后到了巴黎。罗兰后来一直说他出生于西南方。他的一位朋友感叹说：“对于他来说，只有西南方是他的农村。”他的童年是在巴约纳度过的，所以，他在一生中都保留着对于贝雷帽的喜爱。一位教授回想到，有一天，他看到罗兰吸着一支雪茄、戴着巴斯克地区的贝雷帽穿过索邦广场。吸雪茄的贵族特征与戴贝雷帽的平民做派之间的反差在他身上非常明显，以至于这种场面一直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中。法布里斯•吕希尼有一天来罗兰家里喝茶，也产生了相似的惊讶。这位演员一边喝茶一边听罗兰公开地捍卫他的一部影片。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罗兰自己当时的困惑：他走进房间的时候，瞥见大衣架上有一顶贝雷帽。他也无法想象，一位法兰西公学的教授会戴着一种无产者的属性标志物。在被问到的时候，罗兰总是回答说：“我是巴斯克人。”这当然不是真的，巴约纳市是一个混住城市，但它一直忠实地属于法国西南部。尤其是“不为人所知的”阿杜尔河（Adour），它在流经大西洋沿岸地区时比塞纳河流经巴黎时还宽。在罗兰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经常沿着巴约纳的海员大道闲逛；到了成年，他喜欢在于尔特沿着拉纤人的小路走20公里。在他的自传中，他透露，“在阿杜尔河的拐弯处，从L医生的住所见到的” 城镇进口的景致是多么打动他。
    罗兰不了解他的父亲，但他完全接受了他的姓氏：在这个地区，“巴尔特”指的是与阿杜尔河平行的冲积平原地带此处的巴尔特（barthes），是第一个字母小写的普通名词，法国人的许多姓氏取自其祖先所在地名称。，这一地带以其花卉和动物的多样性著称。我们甚至可以在这里发现一些景象：沿着阿杜尔河，可以看到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某些话题仍然出现在巴尔特地区。”从L医生的住处，他可以看见埃特谢派特（Etchepette）一地的冲积平原。
    罗兰很不懂得爱护自己。但是，他却为了夏天的度假选择了一个小镇，在这个镇上，他能居高临下地观望。
    他曾夸奖过西南部的“光亮”，正是在西南部，母亲与儿子之间建立起了默契。正像某些精神分析学家指出的那样，这一情况不会发生在5岁之前，而是发生在弟弟出生之时。当时，罗兰已经11岁了。他很不情愿接受弟弟的降生，因为这打断了他与妈姆之间的亲密关系。在整个生命之中，他都表现出对弟弟的嫉妒。在母亲去世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才密切起来，甚至一直相伴为生。
    母亲曾经很想与弟弟的父亲结婚。这是又一个悲剧。婆家这头大为不满：母亲被宣布为在巴约纳不受欢迎的人。此后，她便不得不在夏天到朗德海岸一带的比斯卡罗斯市或卡普布列东市（Capbreton）租房子住。只有罗兰被留在了巴约纳。但是，正是她的大儿子极力反对母亲再婚。弟弟后来解释说：“他不愿意妈妈再婚，而妈妈也从不接受一位不善待罗兰的继父。她更看重她的两个儿子，而不大在意自己的伴侣。”
    这些是把三口人凝聚在一起并确定每一个人的角色的基本要素。11岁的时候，罗兰象征性地“娶了”他的母亲。他向她指出，她已经有一个男人在身边了。他勃然大怒的时候，俨然如一家之长：他的母亲不需要一个新男人，因为她已经有一位“同居者”。在巴黎的头几年，她必须辛苦地工作，以养活两个儿子。她后来学会了装订书籍，因为她微薄的战争遗属抚恤金不足以让三口人像样地过日子。但是，自从罗兰有了能力，他就承担起保护母亲的责任：才11岁，他就处处以母亲的保护者自居。他遇事从来不躲避。
    他对弟弟也是如此。他禁止弟弟进入自己父亲的住所。但是，尽管心存嫉妒，他还总是关照弟弟。他在朋友们面前抱怨这位弟弟不挣钱养活自己，是他在维持全家人的生活。这种情况的根源却是他曾要求母亲接受的那种选择。罗马里克说：“罗兰对弟弟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弟弟下意识地依赖着哥哥的内疚心理：他虽然被剥夺了生父的日常伴随，但也换回了一些补偿。
    罗兰牢骚满腹，但他必须“付钱”——罗马里克注意到：“关于弟弟，是他为了与母亲在一起而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