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复兴之精神的基础

——在广州中山大学演讲

*原载《再生》1934年4月1日第2卷第6、7期合期。

    日与邹校长谈，略识广州中大情形。邹校长欲余作第一次公开演讲，匆促间遂以《中华民族复兴之精神的基础》为题，诚以民族复兴，乃目前极重要且富有兴趣之问题。但今日所欲论列者，并不涉及高深哲理，仅引最近二年来之事为例而加以说明而已。

    自九一八沈阳事变以来，迄东三省之失，除黑龙江有抵抗外，其余各处，日兵一到，便拱手让人。夫东三省人口凡二千四百余万（注一），面积凡三百余万方里（注二），以此广土，以此众民，不崇朝而失之，此乃古今中外所罕有。犹忆一九一四年德欲侵法，先破坏比利时之中立，比利时为蕞尔小国，人口不过七百七十四万四千，面积不过一万一千余方哩，自知不敌，犹毅然与德相抗，虽全国惨被德人蹂躏而不之惜，我国东三之失，其经过情形，较比之抗德为何如？淞沪之役，十九路军虽撑持月余，终以后援不继而退，热河之役，并淞沪而不如。东省既陷，日人初则挟溥仪走大连，继则成立所谓“满洲国”，以溥仪为执政。而号称士大夫之郑孝胥、罗振玉辈，一为诗人，一为殷墟甲骨文字之考订者，乃不惜背叛祖国，借外力以破坏宗邦，民族意识之薄弱，可谓已达绝顶。日人之扰天津，则雇我莠民以充便衣队。而便衣队之所得，每人日仅四毫。上海闸北汉奸，其召募与组织，盖与天津相彷佛。热河之役，汤玉麟身为主席且兼领重兵，竟不战而弃承德。其平日治热，只知剥削，以子廷辅长财厅，专事聚敛，苛捐杂税之结果，人民无所衣食，虽至严冬，孩童犹衣不被体，因此热人恨汤刺骨，大有“时日曷丧，与汝偕亡”之概〔慨〕。迨热战既起，民兵揭竿四起，甘为日人向导。承德之失，日军先遣队入城者不过一百二十八人，汤氏事先闻风远遁，不战而弃省垣，乃截军用载重汽车数百十辆，满载其私人财宝，运往天津，是国土可弃，私人财产不可或失，其脑中绝不知有所谓民族又可见也！余近自故都来，试举北方琐事二件，借观国人心理之一斑，北方近状亦可于此推想及之。热河出产鸦片，每年可得三千万。日占热河后，初用其自备汽车，悬挂该国陆军军旗，由承德载土运至天津，风驰电掣，旁若无人。北方当局以此举与我国体面有关，乃商准日本，由我国发给特许证，许其照常贩运，河北省主席于学忠以日人驰行省道，载土过境，将日车扣留，而北方当局乃告于氏曰，平津之未失，皆日人之赐，奈何争此区区运烟而不予通融乎？此一事也。日本强占东四省后，各国迄今尚未承认，不图日人乃在三省与河北省边境，擅立界碑，事为于氏所知，乃饬人将界碑撮成影片并备文呈报中央政府，请向日本提出抗议，中央虽知此事关系重大，但慑于日人之淫威，仅饬外交部函北平政整会加以注意而已！此又一事也。综观上述各事，吾人可得许多教训，此次日本之强占我东北四省，非若清季英之割我香港，日之亡我朝鲜，得我台湾、澎湖等地可比，乃中华民族之生命已成问题矣。换词言之，中华民族，已在存亡绝续之歧路上矣。

    民族意识所谓民族，概括言之，即居民之同宗教，同言语，同习惯，同血统，且尝共患难者也。民族犹如个人，个人生于天地间，不能离物质与精神。民族亦然，一方为地理气候之所造成，他方则有其宗教、学术与政制方面之精神产物。人之所以异于动物者在有意识，民族之所以为民族，亦在于意识。故民族意识，乃民族之第一基本也。兹详为说明之。

    民族意识，乃民能巍然雄立于宇宙之要素，亦曰民族自觉，简言之，即民族自知其为民族之谓。我国四境环而居者，多属蛮夷，其文物制度，遽不如我，文化亦不能与我相颉顽〔颃〕，而我之待遇领封，复以宽大为怀，所以数千年来，养成民族意识之环境，缺然不备。吾国人民脑袋中充满者，乃“天下”思想，而非民族思想。反之，欧洲之国家，到处皆见平等之民族，因有外民族之故，而本民族之认识，因而亲切。德意志人与法兰西人世世相抗，常为劲敌，德人自知其为德人，并信日尔曼民族之优胜，法人自知其为法人，以为世界各民族，惟拉丁民族最强，民族思想所以充满国中者以此，而外人莫敢轻侮者以此。我国人民，充满天下思想，不识此民族与彼民族之界限，可证之于其客卿政策。曩者南怀仁、汤若望、利玛窦东来，我政府以客卿待之，属之以钦天监之职，此种顾问政治，迄今不但未改，且加甚焉。军事有外国顾问，农政有外国顾问，他若卫生生计各端，亦莫不有外国顾问。夫借材异国以谋建设，乃各国常有之事，但专门倚赖外人，而不谋自立如我国者，则世所罕见焉。余尝游马尼拉、新加坡、澳门、香港各地，目击该地之华侨，熙熙攘攘，或则受美人之统治，或则受英人之统治，或则受葡之人统治，俯首帖耳，安之若素，恬然不以为怪。尤可异者，葡人之治理澳门，不但成绩毫无，且嫖赌之风盛极一时，政治腐败达于极点，我侨民未闻有起而抗之者。我国人既容许葡人治理澳门，英人统治香港，则东北四省之失，又何怪乎？上文所述，郑、罗等之甘为虎伥，天津、闸北等处之便衣队，与香港、澳门、马尼拉等处侨胞之甘受治于外人，要皆由于吾民族之自觉性，绝未培养所致也。郑、罗等身为士大夫，甘心事敌，亦即旧文化破产之明证。至于闸北、天津之便衣队与夫香港、澳门、马尼拉等处之侨民，其所以缺乏民族自觉，盖由无教无养所致也。我国人口号称四万万同，而此类无教无养之民，竟达三万万九千万，此三万万九千万之民，一旦加以教养，其民族思想之强烈，当远在一般士大夫之上。谓余不信，请观河北定县平教会之成绩。平民教育促进会在定县推行识字教育，时仅数年，平日对于平民概授以千字课，每人以识一千字为度，当一•二八沪上抗日战争之时，平教会乃将战讯编为简短新闻，传布民间，一日平教会召集平民开会，届时远近平民扶老携幼而赴会者达二三千人，顷刻间，遂集抗日捐二百四十余元。夫此辈平民多系贫乏之人，平日衣食时虞不济，一医之费不过铜元数枚，一旦遇国家对外抗敌之日，便欣然节衣缩食，捐资犒军，其民族意识，又何其强也！除此民族自觉之外，更有民族表现于知、情、意之三方面，再分述之。

    民族情爱我中华民族之情感表现，可从两方面言之。自九一八事变以来，海外华侨、男女学生及一般闺秀，对于抗日军士，踊跃输将，或捐资，或缝衣，寄往前线，以励士气，其情感之热烈，可谓无以复加，此一方面之情形也。反之，如汤玉麟之治热河，父为主席，子掌财政，横征暴敛，下至鸡与猫，亦必有捐，据北方学生至热河调查者言，某村居民仅三百家，贩鸦片者已有六七十户。苛捐杂税之结果，民变随之，夫热河一般平民所以恨汤刺骨，日望日军早来，盖此种人民本已失教，又重以无以自养，非人民之叛祖国，乃祖国置彼等于死地也。若石家庄为北方金丹白面之产地，北平之金丹厂有二三十所，均由师旅长旧军阀暗中主持。军人借鸦片、白面之所获以养兵，既弱吾族之种，复挟枪杆以残民，军人之忍心害理若此，尚望其效力于国家乎？质言之，其人既无人性，尚望其能爱国乎？推广言之，全社会之中，充满了争夺、嫉妒、反覆之行，殆必有社会崩溃、民族覆灭之一日。诚欲救之，惟有提倡民族的情爱而已。

    民族智力民族智力或曰民族思想。民族之有思想者，同时亦即有文化。研究西洋文化者，必推重希腊、罗马，诚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亚理士多德之学术，至今为西洋各国所共尊；罗马之法典，罗马人之重秩序，迄今为学者所称道，不以其国已亡而弃之也。反之，若菲洲之黑人，不知进取，文化落后，终为野蛮部落而已。我国文化，发达甚早，周秦时代尝大放光彩，但近千年来，入于停滞状态。近年以来，大变而为厌旧喜新之态。试检国内各大杂志，如《东方杂志》、《申报月刊》、《新中华》每期题目，不外苏俄五年计划、意之法西斯主义、德之希特勒如何如何，余尝谓吾人学ABC……乃有形的外国语，学术界之步趋人后，乃无形的外国语。我族目下之学术界，犹之妇女之穿衣，彷徨于巴黎、伦敦新鲜式样之中，自己毫无主宰。因此民国特有思想之说，可以一转而为东方文化存废问题。

    依予观之，吾国旧有学术、政制，可以保存者实在无几，在今后学术方面，自有可以存吾面目之方面，此事另有文详论（见拙著《学术界之方向与学者之责任》）。我之宗旨，不外乎“死后复活”四字，即在新努力之下，对于吾国之旧文化，加以一种选择。数年前与梁漱溟先生谭，近人称西方为法治，中国为德治，其实西方之乡村亦为德治，可以美之Farmers Community情形为证，梁先生闻之大喜过望，求余以美制与吕大钧《乡约》作一文以比较之，现梁先生本此精神办理邹平乡村学院，同时即为吕大钧学说之复兴，此即新努力下之选择也。要之，一国之文化思想，莫不有其特点，例如论政治、宪法及议会，乃英之特色也，德之政治学者则以国家观念为出发点。论哲学，英国则以经验派著称，德国则以惟心论著称。可知独立民族必有独立学术，此我中华民族所当致力者也。

    民族意力民族意力（National Will），即民族之所欲云云者。强国有意力而能表现之，弱小之国，具有此意力而莫由表现，例如日之强占东北四省，以其有民族意力也，英之能维持其庞大帝国于不坠，亦其民族意力为之也。一强大民族，不但须有意力，且须有种种方法，以求此种意力之贯澈。反观我国，自九一八事变迄今，当局之对策，可以“不战不和，亦战亦和”八字括之，如此，能谓为有意力乎？欧洲之民族国家（National State）成立最晚者，惟德与意，意国情形暂不具论，兹就德国言之。当一八零七年拿破仑之之铁骑纵横于德境，是时德志士菲希德有《对德意志国民演讲》，迨至一八一三年拿翁失败，法兵退出德境，故菲氏之言，即德国民族国家成立之先兆。其后俾士麦整军治民，主张铁血救国，一八六六年之役，遂一战而胜奥，至一八七零年复再战而胜法，于是德国崭然露头角，雄立于宇宙矣。由菲希德至俾士麦，其间不过数十年。可知民族之复兴，先则有思想家之倡导，继则有政治家之力行，由思想之成立至于实现之日，其间必经过一培养时期以充其实力。

    我国人民之缺乏民族思想，至今日而已极。郑孝胥、罗振玉与天津、闸北便衣队之愿为虎作伥，诚不免令人悲观。然从他方面言之，如海外侨胞之捐资抗日，定县平民之缩食犒军，无一不流露民族复兴之曙光。余觉我中华民族，若加以培养，假以时日，定有复兴之望。不过民族复兴，先则须从教养入手，俾三万万九千万人民，咸认识其为中华民族之人民，乃当今根本问题。人民有教有养，民族情爱、民族智识乃能逐渐提高，其后乃由意志之统一（Unity of Will），终则为行动之统一（Unity of Action）。如是则民族可以自存，国家可以独立矣。余从各方观察，觉西南民族特富少壮性，故今后救国之责，西南所负者亦特重，诸君勉之。